
陳培永:重解馬克思的“無産階級”概念
重解馬克思的“無産階級”概念
摘 要:生活貧窮、沒有财産不是無産階級的本質特征,隻是特定曆史階段顯示出來的經驗現實。沒有生産資料、從事雇傭勞動、處于相對貧困地位、代表曆史走向才是無産階級的本質特征。無産階級所承擔的曆史使命,是解決資産階級曆史使命完成後遺留下來的問題,是實現人與人之間無階級差别的社會,它因此是一個還在生成中的、使階級走向消亡的過渡性階級。無産階級的“無産”意味着未來理想社會沒有私有财産,甚至沒有财産之說,揚棄私有财産、消滅私有制,不是剝奪哪個人的财産,而是消滅這種制度,改變這種關系,使之更好地服務于現實的人。“無”因此也預示着一種更高的生活境界,它是超越“有”之後的“無”,它不是一無所有,而是無有無不有。隻有既遵循人類社會曆史的客觀規律,又發揮階級主體的政治行動,無産階級能夠才能夠完成曆史使命。
關鍵詞:無産階級;階級;私有财産;共産主義
無産階級是馬克思主義階級理論的核心範疇,被認為是擔負人類解放的曆史使命的革命主體。但就是這個無産階級在今天受到很大的誤解和質疑,有觀點認為,無産階級是一個神話,是思想抽象的範疇,不具有現實性,純粹是馬克思出于人道主義、感情因素構造出來的。也有觀點認為,無産階級在曆史上可能曾經出現過,但現在它已經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馬克思所說的無産階級究竟是指誰?今天還存在無産階級嗎?無産階級是否還值得信任?為什麼它能承擔人的解放的曆史使命?我們要正本清源,根據時代變化重新理解無産階級,以回應這些質疑。
一、在今天誰是無産階級?
很多人一想到無産階級,就想到“沒有财産的階級”,那些處于社會最底層、所受苦難最深的人,靠工資生活的體力勞動者。這種理解,并不是沒有一定的背景支撐。“無産階級”(proletariat)一詞最早在古羅馬就已經出現,當時就是指在社會上最貧窮、地位最下等的群體。馬克思曾經在這個意義上指出,封建社會也有自己的無産階級,那就是農奴等級。隻是,馬克思、恩格斯當然不會如此使用無産階級這個概念,而是借用了這個詞并賦予了它特殊的意義。無産階級對他們而言是特指現代無産階級,而不是在人類社會每個曆史階段都存在的底層勞動者和窮人、地位低下的人。
恩格斯在《共産主義原理》中曾把無産階級同奴隸、農奴、手工業者、工場手工業工人進行了對比分析,指出無産階級是随着工業革命的到來和機器大工業的出現才出現的現代雇傭工人階級(working class)。在1888年《共産黨宣言》的英文版上,恩格斯專門加了一個注,對資産階級和無産階級的概念做了明确界定:“資産階級是指占有社會生産資料并使用雇傭勞動的現代資本家階級。無産階級是指沒有自己的生産資料,因而不得不靠出賣勞動力來維持生活的現代雇傭工人階級。”這個注釋很明确地将無産階級等同為現代雇傭工人階級,即與資産階級相對應的、依靠雇傭勞動為生的勞動者階級。
問題是,既然無産階級就是現代工人階級,馬克思、恩格斯為什麼不隻使用工人階級,為什麼還要使用容易産生混淆的無産階級呢?兩個詞确實有所區分,不能完全等同。一方面,工人階級是随着大工業的出現才出現的,是18世紀末開始才真正登上人類社會的曆史舞台的,也隻有從這時起,無産階級才有可能與工人階級相一緻。另一方面,工人階級多用在政治經濟學領域,作為勞動力的所有者,無産階級多用在哲學類或政治類文獻中,作為特定的曆史主體或政治主體。工人階級更為經驗現實化,更多具有經濟學、社會學的意蘊,而無産階級更為哲學化、抽象化,更多具有曆史哲學、政治哲學的意蘊。依據馬克思、恩格斯的文本,結合今天已經發生變化的現實,回答在這個時代誰是無産階級的問題,應該把握住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無産階級是随着工業化運動而生成的沒有自己獨立生産資料的階級。無産階級不是各個時代天然就有的,它是一個曆史的産物,是在工業運動興起時才開始形成的。正如馬克思所描述的:“德國無産階級隻是通過興起的工業運動才開始形成;因為組成無産階級的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人為造成的貧民,不是在社會的重擔下機械地壓出來的而是由于社會的急劇解體、特别是由于中間等級的解體而産生的群衆,雖然不言而喻,自然形成的貧民和基督教日耳曼的農奴也正在逐漸跨入無産階級的行列。”無産階級是在社會急劇解體中産生的失去土地等生産資料而不得不去為别人勞動的人,“是否擁有屬于自己的生産資料”因此是判斷無産階級的根本标準。無産階級中的“産”,不是财産之“産”,而是生産資料之“産”。不是說隻要是貧民就是無産階級,更不是說炒股票炒得一無所有了,就是無産階級了,而是看他是否有獨立的生産資料,是否可以自主決定生産屬于自己的産品。無産階級是與資産階級對應的,而不是與有産的階級或中産的階級對應的。隻是我們在今天理解無産階級時,有時候并沒有将其認定為現代工人階級,反而把無産階級從字面上理解為沒有财産的、貧窮的階級,導緻出現理解誤區,雖認同存在工人階級卻不認同存在無産階級。
其二,無産階級是主要依靠雇傭勞動作為自己收入源泉的勞動者階級。如果按照馬克思的說法,資産階級是資本的人格化,那麼無産階級就是勞動的人格化,是從事雇傭勞動、以工資為形式獲取生活資料的勞動者。“是否從事雇傭勞動”因此是判斷無産階級的又一根本标準。在馬克思那裡,無産者是“勞動的動物”,是“既無資本又無地租,全靠勞動而且是靠片面的、抽象的勞動為生的人”。這個完全靠自己的勞動的說法在今天無疑會受到質疑,因為一些從事雇傭勞動的成員都很難說是完全依靠勞動獲得收入,他們也通過投資的方式,通過購買股票基金、轉租房子等獲得資本的收益,參與到剩餘價值的分配中。還有完全依靠勞動、作為勞動的動物的無産階級嗎?是否可以說無産階級因獲得資本收益而占有資産階級的屬性了?這種狀況說明從本質上而言資産階級和無産階級并不是完全孤立、對立的,兩者還存在着相互依存、不可分割,一些資産階級成員既要出資也得付出勞動一樣,無産階級雖主要依靠勞動也可以偶爾獲得資本收益了,也說明了資本形态的複雜化已經導緻階級存在的複雜化,資本運作已經進入到讓部分無産階級享受資本收益、從而更進一步激發勞動者積極性的時代。但隻要現代生産方式依靠資本和勞動兩種要素的支撐,資本與勞動的對立統一所結成的生産關系沒有消亡,那主要依靠雇傭勞動獲得收入源泉的無産階級就還存在。
其三,無産階級是處于相對貧困狀态、社會地位相對較低的階級。在馬克思、恩格斯的描述中,無産階級是“一個被戴上徹底的鎖鍊的階級”,是“完全沒有财産的階級”。被劃入到無産階級的成員是最受壓迫、歧視、奴役的苦難中的人們,他們受到絕對的不合理公正的對待,物質需要得不到滿足,精神生活沒有實際内容。如此描述無産階級,必然給我們帶來無産階級就是最為貧窮的、沒有财産的那種人的印象。但必須記住,這是馬克思針對當時社會背景經驗觀察到的結果,不是無産階級的本質屬性。無産階級的形象不能因此而固定下來,它會随着社會的進步而改變,其工作和生活條件會不斷提高,這是曆史進步的必然。生活貧窮、沒有财産不是無産階級的本質特征,而隻是特定曆史階段顯示出來的面貌,沒有生産資料、從事雇傭勞動才是無産階級的本質特征,不能因為沒有生産資料與沒有财産在曆史特定階段曾經一緻,就認為無産階級永遠是一無所有的、受苦受難的階級。今天的無産階級已經不可與馬克思時代的無産階級同日而語了,不能隻說無産階級生活得如何悲慘,如何貧困。生活條件的改善是正常不過的事情,不能說明無産階級就已經不再存在了。無産階級有了自己的财産,隻要其沒有自己的生産資料,還是主要靠雇傭勞動而獲得收入,那就還是無産階級。隻要兩極分化、貧富差距的擴大還是事實,隻要不公平還是被公認的社會狀況,無産階級的存在就還是客觀的,無産階級的問題就還是問題。我們不能否認,相對于依靠資本和權力獲得收入、财産的人,依靠雇傭勞動獲得收入的無産階級如何擺脫相對貧困還是當今社會的難題。
其四,無産階級是代表人類社會發展方向、具有革命激情的曆史主體。無産階級不能僅僅從經驗層面來理解,它與日常生活中觀察到的工人階級的不同點,從本質上就體現在其政治态度、革命精神上。無産階級排除掉了那些在政治立場、道德價值上落後的社會成員,比如“流氓無産階級”。“流氓無産階級是舊社會最下層中消極的腐化的部分,他們在一些地方也被無産階級革命卷到運動裡來,但是,由于他們的整個生活狀況,他們更甘心于被人收買,去幹反動的勾當。”流氓無産階級不是馬克思、恩格斯所講的無産階級,起不到積極作用的社會底層群體不算作無産階級,這種理解實際上賦予了無産階級以革命的政治特質。
無産階級一定是代表着曆史正能量、有積極進取精神的主體力量,是人類曆史上最先進、最具革命性的階級。要成為馬克思意義上的無産階級,并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因為馬克思對無産階級的界定,既有經驗的觀察,又有哲學的抽象,既有對其客觀生存狀況的描述,又有對其主體自覺意識的要求。這個無産階級因此不是古已有之的,甚至不是今天所存在的,它是正在生成中的。隻理解到曆史上的無産者,隻理解到今天的工人階級,就沒有理解無産階級的全部。理想意義上的、充分成熟的無産階級是一個有曆史使命的階級,是一直在生成中的階級,是一旦生成其曆史使命就告完成的階級。一些人看不到無産階級的力量而否定無産階級,認為無産階級根本沒有這個力量,實際上沒有意識到馬克思賦予無産階級主體的價值屬性或精神屬性,沒有看到馬克思對未來之人和對人類社會走向的信任。
二、無産階級是幹什麼的?
在《神聖家族》中,馬克思與恩格斯強調:“問題不在于某個無産者或甚至整個無産階級暫時提出什麼樣的目标,問題在于無産階級究竟是什麼,無産階級由于其身為無産階級而不得不在曆史上有所作為。它的目标和它的曆史使命已經在它自己的生活狀況和現代資産階級社會的整個組織中明顯地、無可更改地預示出來了。”重要的是無産階級在曆史上的作為、它的終極目标和曆史使命,如果不理解無産階級的這一曆史使命,也就無法理解無産階級本身。無産階級在曆史舞台上出場究竟是幹什麼的?這個問題關系到我們今天能否從根本上接受無産階級,能否不再以異樣的眼光和觀念去看待無産階級。
無産階級所承擔的曆史使命,其實是解決資産階級曆史使命完成後遺留下來的問題的。我們因此需要補充一句,不理解資産階級的曆史使命,就無法理解無産階級的曆史使命。每一個階級的出場都不是沒有價值的,作為馬克思、恩格斯一直以來的對手,資産階級其實并沒有被完全否定,這一點必須強調。在資産階級、資本主義受到嚴重誤解的今天,有必要有所保留地為資本主義、資産階級正名,僅從意識形态的角度對其進行一味批判,會阻礙我們看清楚人類社會曆史發展的客觀進程。在《共産黨宣言》中,馬克思、恩格斯專門強調,“資産階級在曆史上曾經起過非常革命的作用”,他們還畫龍點睛地強調了它的革命性,比如它戰勝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蓋着的剝削”,“無情地斬斷了把人們束縛于天然尊長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絆”,“資産階級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産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造的全部生産力還要多,還要大。”
資産階級帶來了生産力的巨大飛躍和個人财富的增長,終結了以宗教或神秘化來維系的政治權力統治,賦予了每個社會成員以平等的人權和公民權,從政治法律上保障每個人都享有自由權以及各種政治權利。資産階級所完成的曆史使命被馬克思稱為“政治解放”。這确實是一種解放,是曆史的進步,是不得不承認的資産階級的貢獻。但是,這種解放是不全面的,帶來的隻是資本的人格化即資産階級少數人的解放,大多數人僅僅是在政治領域獲得了解放,在政治國家層面上作為公民人人平等,在物質生産關系領域則作為勞動力與資本的所有者存在天壤之别,他們隻是擁有自由和财産的權利而實際上卻無法真正享受自由和财産。更大的結果是,人類社會進入到資本統治的曆史階段,各行各業的人成為商品、貨币、資本的奴隸,人與人的關系變成赤裸裸的利害關系,變成純粹的金錢關系。
無産階級要完成的使命,是在資産階級創造的物質财富和政治解放的基礎上進行的,這種解放意味着要實現大部分人或絕大多數人的解放。這是它區别于以前一切階級所進行的革命的重要表征,“以往的一切革命,結果都是某一階級的統治被另一階級的統治所排擠;但是,以往的一切統治階級,對被統治的人民群衆而言,都隻是區區少數。”無産階級要努力追求的不是某個階級的社會成員的解放,而是整個人類社會的解放。它本身不是通常意義上的階級,而是一個使階級走向消亡的過渡性階級。它擔負着消滅階級的曆史使命,要實現的是無階級或無階級差别的社會,它要讓人與人之間不再有等級制,不再有階級制,它要讓人不再被打上某個階級的烙印。無産階級的共産主義事業雖然直接是關于無産階級解放條件的學說,但通往的卻是整個社會中的人的解放、所有社會成員的解放,無産階級的解放與人的解放因此是同一個目标。
無産階級所要完成的使命,還意味着要實現人在社會所有領域的解放。資産階級革命實現的政治解放會掩蓋人類社會面對的新的問題,即存在于市民社會領域(作為物質生産關系的總和)的問題。資本所主導的曆史階段,人類社會的真正問題一定在物質生産關系領域、在市民社會領域,這就是馬克思、恩格斯要從政治國家批判走向市民社會批判、從法哲學批判走向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原因。因為他們看到的是,政治領域的解放實際上是與物質生産關系領域的自私自利、經濟剝奪、貧富差距、兩極分化等問題并行的,隻要求政治解放是不夠的,必須要求一切領域的解放。隻擺脫政治領域的奴役是不夠的,必須擺脫一切領域的奴役。人隻獲得政治權利是不夠的,必須要求其他方面的一切權利。人的發展必須是全面的,不能僅有政治生活、物質生活的滿足,還必須有人的各個方面的發展,人的精神生活、社會生活的發展。人的自由不能僅僅是政治領域的自由,在物質生産中的被剝削、被奴役,在思想觀念上的受控制、受支配,實際上早就注定了人的自由的無法實現。
無産階級要實現人在所有領域的解放,歸根結底是要使人類社會從資本主導的曆史階段中走出來,進入到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的社會階段。有必要在此強調的是無産階級和私有财産的問題,無産階級必然要以消滅私有财産為目标。“無産階級作為無産階級,不得不消滅自身,因而也不得不消滅制約着它而使它成為無産階級的那個對立面——私有财産。”共産主義要揚棄私有财産,要消滅私有制,這在今天是很多人難以理解的事情,也是無産階級事業受到質疑、遇到挑戰的原因之所在。實際上,揚棄私有财産、消滅私有制,不是剝奪哪個人的财産,而是消滅這種制度,消除這種關系。私有财産是一種關系,一種人與人之間對立的關系,因為存在私有财産,就說明有有産者,也有無産者,就說明存在着有産者和無産者的對立關系。而隻要人把獲得更多的财富、占有更多的财産當成生命的目的本身,隻要人把财産或财富當成支配别人的權力,人就會被這種外在的物的力量所控制,人就注定不是人類社會真正的主導者。
揚棄私有财産,也就是使人擺脫物的控制,擺脫人手的産物對人的統治。“對私有财産的積極的揚棄,就是說,為了人并且通過人對人的本質和人的生命、對象性的人和人的産品的感性的占有,不應當僅僅被理解為直接的、片面的享受,不應當僅僅被理解為占有、擁有。人以一種全面的方式,就是說,作為一個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質。”揚棄私有财産不是要消滅它的存在,而是改變私有财産的存在方式,使之成為人的勞動現實化的積極确證,為人性的充實與提高創造條件,防止人類社會進入到一部分人以一部分人為敵的狀态,人受私有财産的束縛和統治,人被自己創造的物所奴役。共産主義因此不能理解成“共産”,不能理解成共同占有、共同分享财産,而應理解成“無産”,沒有私有财産,沒有财産。無産階級的無産不僅是沒有生産資料的意思,還意味着最終将沒有私有财産、沒有财産之說的意思。
問題就在于,沒有财産能否可能?這其實正好觸碰到這個時代我們的基本思維觀念。馬克思的無産階級和共産主義概念其實是在啟發我們,我們要敢于想象物質财富極大豐富之後的社會狀況,社會将徹底擺脫物的缺乏,人再将物占為己有将變得沒有必要。物不再以個人的、少數人的甚至多數人的财産的形式存在。每個人都不去試圖占有物,物實際上就歸每個人所有。這似乎是新的不可能性,新的非現實性,但卻一定是社會發展的未來目标。無産階級不再為了私有财産或者為了财産而活,它不會為了有财産而被奴役、被侮辱。“無”因此不是沒有的意思,而是一種更高的生活境界,更高層次的追求。這種無是超越“有”之後的“無”,它不是一無所有,而是無有無不有。因此,無産階級不僅是曆史的産物,還是未來的走向,不僅是人真正為人的必經階段,也是作為類存在的人的總體發展方向。
無産階級是終結私有财産因而也解放自身、解放人的階級,私有财産的消滅也标志着無産階級的消滅。“無産階級在獲得勝利時,無論如何絕不會因此成為社會的絕對方面,因為它隻有消滅自己本身和自己的對立面才能獲得勝利。到那時,無産階級本身以及制約着它的對立面——私有财産都會消失。”無産階級不會永恒的存在,而有個消亡的過程。無産階級完成自己曆史使命的同時也就是其消滅的時候。在這裡我們有必要重新思考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哲學的消亡和無産階級消亡的問題。馬克思寫道,“哲學不消滅無産階級,就不能成為現實;無産階級不把哲學變成現實,就不可能消滅自身。”關于人的解放的哲學将會消滅,無産階級也會消滅,消滅哲學與消滅無産階級是同一個過程。
消滅哲學的過程也就是哲學理念不斷成為現實的過程,就是世界現實的缺陷不斷被消滅的過程。哲學消滅,世界不再殘缺,人類社會的美好理想實現,無産階級當然也就消失了。無産階級自身的消滅過程,就是人類自身不斷成熟的過程。無産階級的消滅,說明人們擺脫了枷鎖,人與人之間不再存在奴役、壓迫、剝削、侮辱,那種緻力于人的解放的哲學因此也就消滅了。哲學的消滅和無産階級的消滅确實有理想的色彩,但它反應的是人類社會不斷進步的曆程。當我們一直在向越來越好的未來發展時,更多的人将擁有更多的政治權利,能夠參與政治事務中,獲得了高層次的生活,活得更有尊嚴,更有價值,這其實正是馬克思期盼的未來,其實也正是哲學消滅和無産階級消滅的過程。
三、無産階級憑什麼行?
古往今來的哲學家,堅持的史觀可以說基本上都是英雄史觀,所選擇的言說對象都是政治領袖、天才人物、王侯将相、英雄好漢,馬克思的哲學扭轉了航向,不再聚焦于“哲學王”“君主”“聖賢”“精英”等少數人物,而是發現了對很多人來說名不見經傳、對很多思想家來說是無知、野蠻、可憐形象的無産階級,站在他們的立場上,充分信任他們的力量。就憑這一點,馬克思主義哲學可以說就已經實現了哲學史上的根本變革。但是,在哲學上宣稱無産階級的使命是一回事,在現實層面上讓人相信無産階級的力量是另外一回事。在今天,我們仍然需要回應的挑戰是,無産階級憑什麼行?無産階級憑什麼能夠承擔曆史使命完成人的解放的重任?無産階級在今天難道不是已經被資本主義同化了嗎,它哪裡還有一種追求革命和解放的激情?無産階級使命的預言是否是馬克思最大的敗筆?
馬克思、恩格斯為什麼人認為無産階級能行?我們能夠從他們的著作中找到幾個方面的原因:其一,無産階級是社會的最底層,它隻有讓所有的階級都獲得解放,才能夠讓自己獲得解放,無産階級如果不同時使整個社會一勞永逸地擺脫一切剝削、壓迫,如果不能徹底解脫階級差别和階級鬥争,就沒辦法獲得解放。無産階級的特殊利益與人類普遍利益的一緻性,決定了無産階級能夠承擔人的解放的曆史使命。其二,無産階級是“被戴上徹底的鎖鍊的階級”,是不能享受社會福利的、被排斥社會之外的階級,它被無法回避的、無法掩飾的、不可抗拒的貧困和痛苦逼迫,它一無所有,才能無所畏懼,才能夠鼓起勇氣宣布“我算不了什麼,但我必須主宰一切”。其三,在資本主義生産關系中,不同階級之間都遭遇到同樣的異化狀況,“有産階級和無産階級同樣表現了人的自我異化。但是,有産階級在這種自我異化中感到幸福,感到自己被确證,它認為異化是它自己的力量所在,并在異化中獲得人的生存的外觀。而無産階級在異化中則感到自己是被消滅的,并在其中看到自己的無力和非人的生存的現實。”無産階級必然滋生變革的意識,生成最徹底的革命激情,反對現有階級的統治,消滅他們面臨的生存條件。
給出的這些理由,顯然不會解答一些人的質疑,他們會提出這樣的問題:無産階級一無所有因此就最為革命嗎?無産階級被帶上徹底的枷鎖因此就能夠承擔普遍的人的解放使命?如果僅僅因為無産階級處于社會的最底層,所受的剝削與壓迫最嚴重,就能形成強烈的革命意識和階級意識,承擔人的解放的使命,那麼随着經濟社會的發展,随着無産階級生活條件的改善,這是否意味着無産階級就失去了變革現實社會的革命精神,是否就意味着它就不能再承擔這個使命了?
如今的無産階級已經不可與馬克思那個時代的無産階級同日而語,包括無産階級在内的所有社會成員的生活已經得到大幅度的改善。但質疑無産階級革命精神的觀點恰恰忘掉了,這種狀況的出現正是馬克思、恩格斯的理論所激發出來的無産階級抗争的結果,正是無産階級的階級鬥争讓作為大多數勞動者追求到了更多的權利,獲得了更多的利益,推進了人類社會的進步。今天無産階級追求革命和解放精神的程度是已經發生了變化,一些成員樂于享受業已得到改善的社會福利和保障(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沒有變化的而且還在發揮作用的仍然是馬克思的那個基本邏輯,被壓迫階級的解放必然意味着新社會的建立,來自社會最底層的社會成員的抗争依然是社會進步的動力。馬克思很明白,推動人類曆史進程的,一定是占社會大多數的、從事勞動的無産階級和廣大人民群衆。社會的公平不是靠呼籲、靠呐喊來實現的,隻有有了自覺的階級意識,展開階級的整體行動,顯示出強大的階級力量,那個處于弱勢的、受支配的階級才會獲得公平的機會,其訴求才會獲得更大程度的滿足,整個人類社會才能夠獲得更大程度的進步和解放。
馬克思并不否定無産階級自身地位和生活條件的變化,他雖然相信無産階級的勝利是不可避免的,但同時清醒地認識到無産階級最終完成曆史使命的過程注定是艱難的過程、緩慢的過程。無産階級要能行,它還需要在革命和鬥争的實踐中鍛煉自己,不斷完善自身,無産階級完成曆史使命的過程因此也就是使自身完善的過程,它隻有在自身完善的時候才能最終完成曆史使命。這一點盧卡奇曾專門寫道:“無産階級隻有揚棄自身,隻有把它的階級鬥争進行到底,實現無階級社會,才能完善自身。為了這樣一個社會而進行的鬥争(連無産階級專政也隻是其中的一個階段)不僅是和外部敵人,和資産階級的鬥争,而且同時也是無産階級和自身的鬥争,和資本主義制度對它的階級意識的破壞和腐蝕的影響的鬥争。隻有當無産階級克服了這些影響,它才取得了真正的勝利。”
馬克思并沒有認為無産階級可以随時都行,無産階級不僅是一種充滿激情的革命力量,而且還是順應曆史發展趨勢而生成的曆史主體,它要完成它的使命,必須遵循客觀規律,必須創造物質條件,如果不具備一定的社會曆史條件,如果不解決生産力發展的問題,不解決生産關系理順的問題,如果不能消滅生産資料私有制、揚棄私有财産,那就注定不可能消滅階級、解決階級問題,無産階級也就注定不可能完成曆史使命。也就是說,隻有遵循人類解放的曆史發展規律,無産階級才能行。
尊重人類社會曆史的客觀規律,還要與發揮階級主體的政治行動結合起來。這種無産階級主體的政治行動曾被馬克思稱為“無産階級的階級專政”,這也是馬克思為無産階級政黨所設計的具體的政治策略。一個階級要取得統治,都必須首先奪取政權,把自己的利益說成是普遍的利益,無産階級也不能例外。無産階級專政一旦提出,就容易引起誤解,其實專政是無産階級鬥争追求的直接目标,沒有專政,所有的理想都注定是美好想象,不能成為統治階級,無産階級的理想抱負就無法實現。關于無産階級專政的提法,說明馬克思不僅是作為一個哲學家在思考,他也作為革命家、政治家在思考。無産階級專政當然不是目的,如果以階級專政為目的,那就還不是真正的無産階級專政。無産階級專政隻是作為消滅一切階級和進入無階級社會的過渡,“這種專政是達到消滅一切階級差别,達到消滅這些差别所由産生的一切生産關系,達到消滅和這些生産關系相适應的一切社會關系,達到改變由這些社會關系産生出來的一切觀念的必然的過渡階段。”無産階級進行無産階級專政,将促使生産資料擺脫資本屬性而獲得社會性,促使聯合起來的個人掌管沒有政治性質的公共權力,在消滅舊的生産關系時消滅階級對立和階級本身存在的條件,從而也消滅自己這個階級的統治。無産階級因此要努力的方向是社會成員共同分享政治權力,共同支配生産資料,決定生産過程,分配勞動産品,最終通往階級差别的消失。
無産階級憑什麼行,歸根結底不是某個階級行,而是人自己行。馬克思相信人本身。無産階級是勞動者階級,是勞動的人格化,隻可惜,這裡的勞動不是證明人的本質力量的自由自覺的勞動,而是被資本所支配的、控制的雇傭勞動或異化勞動。人類社會本無資本,它隻是人的勞動在自然界的生産過程中所創造的服務于人的工具,但它一旦生成,卻成為了制約勞動的力量,成為可以購買作為勞動力的人的東西,它還将人區分出資本者和勞動者,讓勞動者受到剝削、壓迫、支配、奴役,讓所有的人(也包括作為資本人格化的資本家)都處在異化的生活中。無産階級解放要消滅的是資本對人的統治,消滅的是雇傭勞動、異化勞動,讓勞動回歸人的自主的、生命的活動,讓所有的人在非異化的勞動中獲得解放。無産階級的使命是讓人的勞動回歸于人自身,是人真正成為人。無産階級的解放因此标志着人的勞動的勝利。無産階級是勞動者的解放,也是人的解放。如果看不到這一點,我們将永遠不會明白馬克思賦予的無産階級的使命,也不會明白這種使命憑什麼能夠完成。雖然這個理想不可能馬上實現,但馬克思至少提出了可以努力的方向,那就是提高勞動主體的地位,使其在工作環境上大大改善,在财富分配上獲得更多的份額,在精神層面上更有尊嚴,在權益權利上更有保障。
馬克思對無産階級寄予了厚望,不吝惜用最美好的詞彙來形容它,因為他知道,再偉大的思想,如果沒有激發出來大多數社會成員的力量,就注定不可能化為實踐。現實實踐中的矛盾隻能用現實的武器來解決,哲學畢竟是理論,本身不是直面現實的現實性運動,哲學的使命不是哲學自己可以完成的,真正實現人的解放仍需特定的主體力量。哲學與無産階級因此都隻是一種工具或手段,哲學提供理性和智慧,無産階級提供激情和勇氣,它是物質力量、現實的力量,共同服務于人的解放。哲學把無産階級作為物質武器,依靠無産階級來真正把握它的理論旨趣、它的終極關懷、它的解放圖景,把它轉化為實踐;無産階級把哲學當作精神武器,依靠哲學喚醒自己的階級意識,形成自己的階級力量,激發自己的階級行動。一個精神武器,一個物質武器,哲學與無産階級的結合,将共同締造一個新世界,這是一個宣言,也是一個預言。在這個未來的新世界中,馬克思的哲學和無産階級将完成曆史使命,光榮地退出曆史舞台。
原載《社會科學家》201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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