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培永:馬克思階級概念的當代理解

 

 
 

馬克思階級概念的當代理解

 
 
 

 

摘  要:不能把“階級”等同為“等級”,階級取代等級本身是人類社會曆史的進步。構成階級關系的階級主體之間是既對立又統一的關系,階級鬥争不是階級行動的全部,不能一味強調對立而忽略兩者的統一。階級的消滅是兩個階級主體的共同消滅,本質上是人與人之間生産關系的理順,特定社會關系的消滅。階級鬥争、階級對抗隻是推動階級問題解決、消滅階級的動力,隻能暫時緩解階級壓迫的痛苦,但不能從根本上解決階級問題、消滅階級。馬克思主義階級理論首先應作為冷峻地分析人類社會的方法,在特殊的時代背景下才作為階級鬥争的行動指南。階級分析法隻是社會分析方法的一種,它的使用是有限度的,不能用階級分析包打一切。當前要時刻警惕階級固化或階級等級化的問題,促進不同階級之間的流動。

 

關鍵詞:階級;等級;階級分析法;階級意識;階級鬥争

 

作為在馬克思主義理論中占據重要地位的範疇,“階級”在特定曆史階段被過度推崇,在今天卻落得個不受各方待見的境遇,階級以及與之相關的階級鬥争、資産階級、無産階級等都成為頗有争議的範疇。一些人不能正視階級階級甚至害怕談階級問題,将階級理解為具有天然割裂社會、鼓吹鬥争功能的概念,一講階級,就認為是要講階級鬥争和階級對抗,就要區分出哪些人屬于哪些階級,就是要表明要代表哪個階級的利益而要把哪些階級、哪些人作為對立面。應該如何看待階級,如何審視階級分析和階級鬥争的遺産,如何思考階級存在的現實以及階級未來的走向?這些問題需要我們立足馬克思、恩格斯的經典文本,結合今天社會發展的現實給予必要回應。

 一、是什麼形成階級?

面對那些認為隻有馬克思主義談論階級的人,我們必須先做出聲明:階級範疇并不是馬克思主義的專利,它的出現遠遠比馬克思主義的出現要久遠。馬克思在一封信中曾寫過:“無論是發現現代社會中有階級存在或發現各階級間的鬥争,都不是我的功勞。在我以前很久,資産階級曆史編纂學家就已經叙述過階級鬥争的曆史發展,資産階級經濟學家也已經對各個階級作過經濟上的分析。”馬克思沒有貪締造階級的功,而且也沒有對其進行系統闡釋,或者說沒來得及進行系統闡釋。在《資本論》第三卷的最後一章,馬克思制定的标題是“階級”,他在其中寫道:“首先要解答的一個問題是:是什麼形成階級?”可惜的是,這一章,馬克思隻留下很少的文字,就中斷了,而且是永遠地中斷了。這一未完成的理論規劃給之後的馬克思主義者和非馬克思主義者留下了争論的空間,但也同樣算是留下了任務,那就是回答“是什麼形成階級”這個問題。

這個問題其實可以分解為三個具有遞進關系的分問題。第一,階級是什麼?這個問題相對容易回答,争議不大。階級是一些人組成的集團,是全部人口中的一部分人基于相同的要素而形成的群體、集體或集團,正如當我們談階級時,總是會談到某個階級,比如資産階級或無産階級。所以,承認階級的存在,因此也就承認人口不是整一的,而是有差别的,它不是由共同的“自然人”形成的人群集合體,而是由分屬于不同陣營中的“社會人”形成的人群集合體。人不僅僅是作為個體、作為公民、作為市民而存在,而且也作為某個階級的成員而存在。一個人再怎麼強調自己的個體特殊性,也沒辦法否定他與同一階級的其他成員具有共性,擁有共同的社會屬性和相同的社會地位。

第二個問題,如何劃分階級?不同的人怎麼樣才能算屬于一個階級?回答這個問題容易出現不同的見解。我們會選擇不同的标準,比如從事什麼職業、财富收入多少、是否擁有政治權力、教育水平高低、喜歡什麼樣的生活方式等。為了夠全面,很多人喜歡從多個标準而不是從單一标準出發來界定階級。專門研究馬克思階級概念的日本學者渡邊雅男就做了一個綜合的界定:“階級就是指身處于不平等社會關系下的人類集團。這種不平等的社會關系是以經濟的财富、政治的權力、文化的威信、社會的地位(榨取、非榨取的關系,支配、從屬的關系,影響力多寡的關系,地位的上下關系)的不平等為基礎的。”如此定義初看起來有道理,但不得不說,多标準并行必然會帶來一些混亂,因為經濟财富多少,與有無政治權力、文化威信強弱、社會地位高低并不必然是一緻的,而且經常是矛盾的,比如經濟财富多并不代表政治權力就大,有文化威信并不代表就财富多,這勢必會造成一些人在某方面處于支配地位,但在另一方面處于從屬地位,無法說明其具體處于哪個階級。

一些社會成員之所以歸屬于一個階級,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根本上是由他們在一定的社會生産方式下所處的地位、在生産關系中是否占有生産資料來決定的。“社會階級在任何時期都是生産關系和交換關系的産物,一句話,都是自己時代的經濟關系的産物。”階級因此是一個經濟概念,是在一定的生産關系的基礎上形成的。列甯更為明确地界定了階級概念,他指出:“所謂階級,就是這樣一些大的集團,這些集團在曆史上一定的社會生産體系中所處的地位不同,同生産資料的關系(這種關系大部分是在法律上明文規定了的)不同,在社會勞動組織中所起的作用不同,因而領得自己所支配的那份社會财富的方式和多寡也不同。所謂階級,就是這樣一些集團,由于它們在一定社會經濟結構中所處的地位不同,其中一個集團能夠占有另一個集團的勞動。”這意味着,他更加明确地把階級劃分标準分解為四個要素:在社會生産體系的地位高低,是否占有生産資料,是否支配勞動過程,獲得财富的源泉是什麼以及占有财富的多少。這種分解,更加明确了把在生産關系的地位作為劃分階級的根本标準,并适當考慮加入了占有财富多少這一标準。

但問題是,我們總喜歡舍本逐末,把占有财富多少(收入多少)作為界定階級的根本标準或本質标準,把無産階級理解為是沒有多少财産(财富)的階級,把中産階級理解為有一定财産但不夠多的階級。這實際上錯誤地理解了劃分階級的标準。不能單獨地從擁有多少财産、從收入多少來判斷階級,也不能以從事哪種職業、幹哪個行當來判斷階級。馬克思就批判過,“‘粗俗的’人的理智把階級差别變成了‘錢包大小的差别’,把階級矛盾變成了‘各行業之間的争吵’。錢包的大小純粹是數量上的差别,它可以盡情唆使同一階級的兩人互相反對。……現代的階級差别絕不是建立在‘行業’的基礎上;相反,分工在同一階級内部造成不同的工種。”同一階級的社會成員可能會從事不同的工作,會獲得差别很大的收入,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屬于同一階級,因為使這些人成為同一階級的根本标準是其獲得收入或财富的源泉。

收入或财富的源泉就是資本、勞動(雇傭勞動)以及土地,所以,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承認的階級就是代表資本的資産階級與代表雇傭勞動的工人階級,以及代表土地的地主,“單純勞動力的所有者、資本的所有者和土地所有者,——他們各自的收入源泉是工資、利潤和地租——也就是說,雇傭工人、資本家和土地所有者,形成建立在資本主義生産方式基礎上的現代社會的三大階級。”資産階級收入的源泉是利潤,所依賴的是資本,在生産過程中占有生産資料、支配組織生産勞動,處于主導地位,工人階級收入的源泉是工資,所依賴的是勞動,它沒有生産資料,在生産勞動過程中處于從屬地位。地主作為封建貴族的代表,随着土地可以被資本購買,逐漸走向分化,一部分加入到資産階級的陣營中,一部分加入到工人階級的陣營中。

第三個問題,階級如何形成?這一問題本身說明階級不是随着人類社會的出現就出現的,它是個曆史概念,是人類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産物,是在生産力水平雖有發展但并不足夠高的情況下,在出現社會分工和私有制的時候出現的。在創造的物質财富不足以滿足所有人需要的社會曆史條件下,一部分人必然會憑借自己在生産體系中的優勢地位獲得更多的财富,另一部分人往往付出更多的勞動卻并不能得到相應的财富。因此談到階級,一定存在着對立統一的兩個階級、兩個主體,指認某個階級的存在一定要有與之對立性的階級。沒有與之對立的階級的出現,它也就不能成為這個階級。正如奴隸主和奴隸、地主和農民、資産階級和無産階級都是共同出現的一樣。階級因此一定是關系概念,本質上說明的是不受人所支配的、反而規制人的生産關系(以及其他社會關系)的客觀存在。

但必須指出的是,階級嚴格來說是在資産階級革命勝利之後才出現的曆史現象,階級關系是近代以來形成的關系,或者說,隻有資産主義生産方式确立以後,人們所形成的關系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階級關系。雖然我們習慣上将奴隸主和奴隸、地主和農民之間的關系看作為階級關系,階級鬥争的曆史包括這兩對主體之間的曆史,但嚴格意義上他們的關系并不是階級關系,最多隻是階級關系的粗淺表現,隻具有階級關系的一定表征。奴隸主和奴隸、地主和農民隻是等級,他們之間的關系是等級關系。這個觀點可以通過認真閱讀馬克思、恩格斯的文獻得到,他們在多個場合做出過區分,隻是被我們所忽略了。

在《哲學的貧困》中,恩格斯曾經專門加過一個注,這個注有很重要的意義:“所謂等級是指曆史意義上的封建國家的等級,這些等級有一定的和有限的特權。資産階級革命消滅了這些等級及其特權。資産階級社會隻有階級,因此,誰把無産階級稱為‘第四等級’,他就完全違背了曆史。”資産階級消滅了等級,本身不再作為等級存在,或者說它把等級轉化為階級。我們不能把階級等同于等級,等級是前現代的概念,是由于出身、血緣、世襲所形成的,是一個人與生俱來的、不可更改的身份,并且是在經濟、政治乃至文化領域具有一緻性的身份。比如貴族以及子孫後代總是貴族,并享有在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等一切領域的特權,這被認為是完全正當的、符合自然秩序的甚至是符合神意或天意的。

階級隻是基于生産關系所形成的,是社會人的經濟身份或扮演的經濟角色,在政治國家層面上,是不存在階級之分的,是看不到階級存在的,因為我們看到的隻可能是公民或人民,所有的人都被認為有共同的人權、自由權、财産權。隻有走進物質生産關系、走進市民社會領域,才會發現階級的存在。而且,一個人的階級身份是後天可以改變的,相對于等級的不可變更性,現實的個人可以通過自己的天賦和勤奮成功地逃脫自己所歸屬的階級,成為另一個階級的成員。這是階級取代等級所取得的曆史進步,它至少給處于弱勢階級的人一種希望,使其有機會向上流動。階級已經預設了流動可能性,如果沒有了這種流動性,那麼階級就等同于等級。過度地把階級關系看作經濟剝削和政治壓迫的關系,看作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關系,這其實就無視了階級出現的曆史進步性。承認階級出現的進步性,就要防止階級固化,因為階級固化實際上導緻的是等級的再現,它切斷了流動的可能性,讓處于弱勢地位的階級成員失去了成為強勢階級的成員的希望,也就為階級鬥争、階級革命奠定了前提。

二、階級行動何以可能?

階級的客觀存在是一回事,屬于同一階級的成員是否會形成階級意識、展開階級行動,則是另一回事。我們根據階級分析方法指認哪些人屬于哪個階級,宣稱某些社會成員在特定生産方式和社會形态下構成某個階級,不代表他們就會自覺認同自己的階級身份,遵循這個階級的利益和意志,作為階級主體去行動。道理就在于,階級是基于在生産關系中的相同地位所形成的社會集團,但隸屬于一個階級的成員不一定會認同自己屬于這個集團,這個集團也不一定會采取積極行動。馬克思主義的階級理論不僅有對階級劃分标準、階級關系的客觀指認,也有對階級成員的主體意識如何形成、階級主體的行動如何可能的分析。

不是說存在階級關系,就存在着階級主體,經常出現的曆史狀況是階級(關系)在社會中客觀出現或存在很久,但作為曆史主體集體行動的階級卻可能遲遲沒有出現。從客觀存在的階級到作為主體的階級有一個過程,需要具備一定的主客觀條件。馬克思把這個過程稱為“自為的階級”的形成的過程:“經濟條件首先把大批的居民變成勞動者。資本的統治為這批人創造了同等的地位和共同的利害關系。所以,這批人對資本說來已經形成一個階級,但還不是自為的階級。在鬥争(我們僅僅談到它的某些階段)中,這批人聯合起來,形成一個自為的階級。他們所維護的利益變成階級的利益。而階級同階級的鬥争就是政治鬥争。”在一定曆史進程中的經濟條件所形成的同等地位和共同利害關系,隻是提供了階級主體或自為階級形成的客觀基礎,但僅僅有客觀基礎是不夠的,自為階級的形成還要具備一定的主觀條件,即在鬥争過程中的聯合,階級成員在鬥争中意識到他們作為同一個階級存在,意識到不維護整體的階級利益就沒辦法實現個體的利益,從而為整體的階級利益而不再僅僅着眼于個體利益而行動。

階級主體形成及行動的主觀前提就是階級意識的形成。所謂階級意識,西方馬克思主義的鼻祖盧卡奇曾經做出過完整的定義:“階級意識就是理性的适當的反應,而這種反應則要歸因于生産過程中特殊的典型的地位。階級意識因此就不是組成階級的單個個人所思想、所感覺的東西的總和,也不是它們的平均值。作為總體的階級在曆史上的重要行動歸根結底就是由這一意識,而不是由個别人的思想所決定的,而且隻有把握這種意識才能加以辨認。”這段話正确地指出了,階級意識是作為總體的階級進行階級行動的前提,它不是某些個體成員對自己所屬階級的認同,不是這些個體成員的觀念意識的總和,它是階級成員整體的共同意識,是大多數成員對自己的階級地位、階級利益、階級行動的理性認知。

階級意識也不是很容易就形成的,也要有主客觀條件的共同具備。客觀條件往往是生産力發展受到阻礙,經濟發展形勢嚴峻,一個階級的成員的經濟利益得不到保障,生活水平有走下坡路的趨勢,等等。主觀條件包括本階級少數精英人物的宣傳教育,以及少數人開始争取自身權益的抗争。要強調的是,具體曆史事件引發的小範圍的鬥争,會加快階級意識的形成。自為的階級往往是在鬥争中形成,為了反對另一個階級而進行鬥争,會更加認識到自己是一個階級,從而形成階級意識。也就是說,不是先有了階級意識才有階級行動,有可能先有階級行動才形成階級意識。階級意識可能在行動前已經有所萌芽,并在少數精英成員那裡根深蒂固,隻是在階級行動中擴展到大多數階級成員的頭腦中,正是階級行動使階級意識最終形成。

正如一些條件會加速階級意識形成一樣,一些條件則會延緩它的生成。階級意識一般會随着社會成員生活條件的普遍改善而削弱,這就是為什麼很多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認為工人階級已經不再可能成為革命階級的原因,在他們看來,工人階級享受着商品經濟帶來的舒适生活,推崇消費主義至上的生活方式,其階級意識已經被“物化”了,因此很難成為資本主義生産方式的革命者。而且,占統治地位的階級,一定會想辦法削弱被支配階級的階級意識,以預防其階級行動。這個階級不僅要通過生産力發展努力改善人們的生活水平,還要力圖把自己的利益說成是社會的利益,使自己的思想作為社會的思想,讓其他階級接受這種思想和觀念。被支配階級的成員的思想很多時候都是隸屬于主導階級的,其階級意識的形成因此必須克服占統治地位的思想的支配。

階級意識的形成已不容易,但即使有了階級意識,也不一定會有階級行動。階級意識是集體意識,階級行動是集體行動,而在階級之中的社會成員有其個性和自主性,他們本身是有差别的,甚至還是競争的、對立的。“單個人所以組成階級隻是因為他們必須為反對另一個階級進行共同的鬥争;此外,他們在競争中又是相互敵對的。另一方面,階級對個人來說又是獨立的,因此,這些人可以發現自己的生活條件是預先确定的:各個人的社會地位,從而他們個人的發展是由階級決定的,他們隸屬于階級。”階級身份是各個人的社會身份,這些個人受其階級身份的影響,但并不是因為處在同一階級中,他們就必然是、永遠是站在同一陣營的人。有些人會考慮參加階級行動将要付出的代價,有些人會超越自己的階級屬性,還可能會超越自己階級的立場,産生對另一個階級成員的跨階級或超階級感情。這本身說明,一個人的個性與階級屬性有時是沖突的,一個人客觀上屬于哪個階級,并不代表他就有這個階級的意識,一定支持這個階級的行動。用階級屬性給一個人打上标簽,認定他永遠隻從本階級的利益出發,也是有問題的。

不同階級之間也有一定的流動性,一些人會力求從自己所屬的被支配階級進入到與之對立的另一個主導階級中。馬克思曾經指出過,“一個沒有财産但精明強幹、穩重可靠、有能力和經營知識的人也是可以成為資本家的,”資産階級會從社會下層獲得新力量來補充自己,資本的統治會吸引優秀的人加入到這個階級中,而“一個統治階級越能把被統治階級中的最優秀的人物吸收進來,它的統治就越鞏固,越險惡”。階級内部的多樣性和階級之間的流動性,無疑會減少或推遲階級行動的出現。這說明,進行一場有效的階級行動是要克服很多困難的。這也說明,階級行動不是兒戲,不是随随便便就會出現的,它本身是曆史的行動,它的出現往往都可以看作為重大曆史事件。階級行動的建設性和破壞性的力量都是驚人的,對于渴望人類社會和平進步的人來說,必須慎重地預防。

階級行動如何開展?像很多人所想的那樣,它往往以階級鬥争的方式表現出來。在有關階級的系列問題中,恐怕最有争議的也是最讓人害怕的就是階級鬥争了。其實,階級鬥争不是階級行動的全部,階級鬥争也不能僅僅被理解為統治階級對被統治階級的暴力鎮壓、被統治階級對統治階級統治的暴力革命。階級鬥争不一定就是你死我活的革命行動,也可以理解為對抗、抗争、博弈。階級行動不一定就是鬥争、武力、暴力,也可以采取選舉、遊行、靜坐、對話等方式。實現階級利益是目的,至于采取什麼樣的階級行動隻是手段,隻有一個社會的階級剝削與階級壓迫到極點、被統治階級根本不能通過合法渠道保護自身權益的情況下,階級鬥争、暴力革命才會成為沒有辦法的辦法,而在有機會通過合法、合理、正當的方式實現自身利益的情況,處于弱勢地位的階級自然不一定馬上采取極端的行動。對隸屬于某個階級的社會成員來說,如果能夠通過合法的方式實現階級利益、得到社會的公平對待,為什麼還要去冒生命的危險去革命呢?

讀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會發現,他們并不認為階級行動就隻是階級鬥争、暴力革命。階級行動也包括争取普選權、争取民主。恩格斯在《1848年至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鬥争》一書導言中重申,《共産黨宣言》早已宣布争取普選權、争取民主是無産階級的首要任務,有效地利用普選權可以作為實現階級利益的階級鬥争方式,作為階級行動的銳利武器。甚至,在一定背景下,“革命者”、“颠覆者”用合法手段會比暴力手段獲得更多的成就。所以,那種将階級行動與階級鬥争,将階級鬥争與暴力革命劃上等号的理解,明顯是不符合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理論的。普選權當然是第一選擇,如果在普選權的形式下,能夠實現正當的階級利益,那根本不需要再去階級革命了。但實際情況是,形式上的普選帶來的結果往往是資本的統治,普選權很容易淪為少數資本所有者統治的合法性工具。在這個時候,革命權就是不可或缺的。馬克思、恩格斯承認了普選權,但并沒有放棄革命權,自由主義實際上是讓人放棄革命權,隻承認普選權的合法性。實際上,無論是普選權還是革命權,都是推進社會公平的武器和方式,革命權的存在,有利于讓普選權切實發揮作用,讓主導地位的階級和主權者時刻警醒自己的所作所為。

三、階級的未來走向

階級存在說明人類社會還不是理想的社會,還是存在對立與沖突的不公平的社會。從事馬克思主義階級理論研究的美國學者賴特所言,“階級分析不僅是一個有關利益和沖突的科學理論,同時,它也是一個有關替代性道路的解放理論和一個有關社會公正的理論。”指認階級客觀存在、分析階級主體行動并不是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目的,其目的是通過階級問題的解決實現更為理想的社會形态。

更公平、更美好、更理想的社會,必須解決階級問題。難度也正在于,如何解決階級問題?階級将走向何方?尋求階級平等可能會成為很多人的選擇,既然階級是一種不合理的、不平等的關系,那追求合理、平等,不就行了嗎?這種想法是不對的,因為階級之所以是階級,就不可能是合理的、平等的,追求階級平等本身是一個僞命題。馬克思批判了“資産階級社會主義者”的“階級平等”論調,“各階級的平等,照字面上理解,就是資産階級社會主義者所拼命鼓吹的‘資本和勞動的協調’。不是各階級的平等——這是謬論,實際上是做不到的——相反地是消滅階級,這才是無産階級運動的真正秘密,也是國際工人協會的偉大目标。”馬克思反對各階級的平等,還因為這種追求本身要求的隻是一種形式上的政治平等,它在政治解放後的政治國家領域已經實現了,政治國家層面上是沒有不平等的階級問題的,每個人都作為公民而平等。

階級問題的解決,必須放在物質生産關系、市民社會領域來思考。這也符合馬克思認定階級概念是經濟概念的結論。馬克思堅持從這個角度思考的結果,必然是消滅階級,是階級的消滅。如何來理解階級的消滅?階級消滅有什麼樣的深意?階級的消滅肯定不是人的消滅,不能理解成某些人的消滅。不是說一講消滅階級,就确認某些人屬于哪個階級,然後宣布用暴力革命的手段使他們消滅。把階級的消滅等同為一個階級消滅另一個階級,等同為一些人使另一些人消滅,這種理解會讓人類社會的思想家蒙羞。屬于一個階級的某些社會成員的消滅絕不可能就是階級的消滅,階級存在一定意味着兩個對立統一的階級主體存在,兩個階級主體才能構成階級關系、構成階級,階級的消滅因此必然是兩個階級主體的共同消滅,其本質實際上是人與人之間特定社會關系的消滅。

階級代表着特定曆史階段的人的社會關系、人的某種身份。不同的社會成員處在階級關系中,說明的是人與人之間還是一種不受身在其中的人所支配的關系,人還不是自己經濟關系的主人,社會還不是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的社會,還停留在不受人所操控的力量支配人的階段。身在階級關系中的人歸根結底是無奈的,他們無法按照自己的意願、理想、價值來建立自己與他人的關系,而隻能處在與他人的對立競争中。對馬克思來說,資産階級利用資本來行使對工人階級的支配權力,但資本的支配權力也支配着資本家本身,資本家作為人的一部分也不并不是社會的主導者,也處于無奈中。人是這些關系的産物,其中的任何人都沒辦法改變這種關系,而隻能不斷地被這種關系所塑造。具體的個人隻能力求讓自己處在這種關系中的占據優勢、占據主導地位的一頭,但卻沒辦法真正地調整好這種關系,讓所有的人生活在理想的社會形态中。

階級的消滅因此表征着特定社會關系的消滅、人的階級身份的擺脫,表征着不受人自己所支配的物化關系的消失,人的關系回歸于人自身,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成人能夠支配的關系,每個人的自由發展的實現。階級的消滅是每個人的自由發展的回歸,是每個人的自由發展相互促進而不是相互制約的實現,是每個人的關系不會成為支配他們自己的狀況的實現。馬克思實際上是站在人類社會思考問題的,是在階級存在的曆史背景下思考未來的整體的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的問題。馬克思所設想的不是哪一個階級的解放,不是哪一群人的解放,而是人的解放。但正是站在整體的人的立場上,他發現人是有階級之分的,這種階級屬性讓人受到束縛,人被階級做塑造着、制約着而追求不到他們想要的自由。

階級的消滅如何實現?或者說階級問題如何徹底解決、真正解決?首先要明确的是,階級問題不是通過階級鬥争能解決的,階級鬥争隻是推動階級問題解決、消滅階級的動力,但不能最終解決階級問題、消滅階級。成功的階級鬥争,會推翻少數人的統治,使本來鬥争激烈的階級矛盾得以緩和,推動人類社會走向更好的階段,就此意義上是說,不能否定階級、對抗、革命在階級問題解決上的作用,不能否認階級對抗促進社會公平。但是,階級鬥争還是階級之間的鬥争,沒有消除階級本身,原因在于沒有消滅生成階級的社會關系本身,消滅了一部分人,還會有一部分人出來充當被消滅的那部分的角色,階級問題因此還是沒有解決。

階級問題的解決歸根結底就在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的理順,在于社會改造的徹底完成。階級問題絕對不是個别資本家或少數人的惡意所帶來的,也絕不是通過消滅哪些人就可以解決的,這就是馬克思不讓個别資本家和地主為這種關系負責的原因,也是我們說通過階級鬥争消滅這些人注定不能消滅階級的原因。階級問題是經濟關系、社會關系所決定的,沒有經濟關系、社會關系的理順,就沒有階級問題的解決,就沒有階級消滅的可能。這種理解其實能夠提供基本思路和方向,那就是要不斷緻力于生産關系的改善,讓生産資料歸社會所有,讓生産勞動的過程為大家共同支配,讓生産勞動的成果為社會之人所享有。

階級的消滅當然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人為宣布階級不存在并不符合人類社會的客觀進程,通過階級鬥争擴大化也注定不能如意。但也不要認為,階級問題永無解決之日。階級存在是同生産發展的特定曆史階段相适應的,有其産生,就有其滅亡。在其産生和維系的條件解決之後,也就是其消滅之時。我們要把階級問題的解決放在整個人類社會發展的進程中去看待。正如階級的出現是客觀曆史進程的産物,階級的消滅也要遵循客觀曆史進程。恩格斯講到過:“社會分裂為剝削階級和被剝削階級、統治階級和被壓迫階級,是以前生産不大發展的必然結果。隻要社會總勞動所提供的産品除了滿足社會全體成員最起碼的生活需要以外隻有少量剩餘,就是說,隻要勞動還占去社會大多數成員的全部或幾乎全部時間,這個社會就必然劃分為階級。” “隻要生産的規模還沒有達到不僅可以滿足人的需要,而且還有剩餘産品去增加社會資本和進一步發展生産力;就總會有支配社會生産力的統治階級和貧窮的被壓迫階級。”沒有生産力的高度發達,沒有盡可能多産品的生産,沒有社會分工的自由選擇,沒有勞動的自由解放,沒有生産資料私有制的廢除,階級問題是注定解決不了的。

四、今天如何看階級問題?

消滅階級是人類社會的未來理想,是随着客觀曆史進程的變化要解決的問題。這種理解有利于我們正确地審視階級問題,但偏偏很多人并不承認階級問題的客觀存在,反而認為階級理論會煽動人們之間的沖突與對抗,隻會導緻社會的割裂。這種看法不僅回避了社會現實問題,也給馬克思主義階級理論潑上了污水。要知道,階級不是馬克思主義的創造,而是馬克思主義的發現。馬克思主義不是硬要制造出階級的對立,不管承不承認階級問題,它就在社會中存在着,不因為我們無視它,它就會消失。如果我們正視社會矛盾,就必須承認階級問題,更好地利用階級分析方法和階級理論以推進社會進步。

對待階級理論的基本态度理應是:既不鼓吹,也不刻意諱言。這是針對當前存在的兩種錯誤觀念而言的,一種觀念是,中國已經深受階級鬥争的毒害,不要再談論階級問題,講階級問題已經不合時宜了,處在改革開放階段的中國隻應該談人民内部矛盾問題。另一種觀念是,階級鬥争依然是中國社會的主線索,階級鬥争的遺産不可抛棄,抛棄了階級鬥争理論,就抛棄了馬克思主義。這兩種觀念其實分享着一個基本的“共識”,那就是認為階級理論就是階級鬥争理論,談階級就是要講階級鬥争,就是明辨出來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進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鬥争。這其實是對階級理論的激進、片面理解,是暴力革命的思維在作怪。如果把這種階級鬥争認為是永恒的、持續的,那麼可想而知将會帶來的結果必然是混亂。我們不能否認階級存在本身,也不能過度誇大階級鬥争問題,更不能認為階級理論就是階級鬥争理論。這是必須堅持的基本原則。

需要明确的是,馬克思主義的階級理論首先應作為科學的社會分析方法,它提供了一種冷峻地分析社會的方法,它提醒人們不要空想、不要過于理想地思考社會問題,不要以為喊一喊自由、平等、博愛的口号,就能實現美好的社會形态。人類社會的發展與進步,不是通過呼籲就能夠實現的,而是通過正确解決階級之間的對抗、沖突、博弈來推動的。“沒有對抗就沒有進步。這是文明直到今天所遵循的規律。到目前為止,生産力就是由于這種階級對抗的規律而發展起來的。如果硬說由于所有勞動者的一切需要都已滿足,所以人們才能創造更高級的産品和從事更複雜的生産,那就是撇開階級對抗,颠倒整個曆史的發展過程。”階級的存在會讓我們感到社會不夠如意,但事實終歸是事實,面對事實,必須尊重。我們提倡人人友愛、社會和諧,但不能回避階級矛盾、階級對立,也不能以為通過宣傳、教育就能夠超越人的階級之分。我們應不斷協調階級關系,提防可能出現的暴力的階級鬥争,在不斷地化解階級矛盾中推進社會的公平與進步。

馬克思主義的階級理論在特殊的時代背景下才作為階級鬥争的行動指南。老是抓住行動指南不放,老是要區分敵我,這種思維在今天的社會條件下當然是有問題的。在今天理解階級鬥争,應該重新把握它的深意,減少它曾經具有的“火藥味”。有很多詞,在不同的曆史條件下突出的重點意思是不同的,比如“革命”一詞,馬克思講它時本來就有“政治革命”與“社會革命”兩種涵義,社會革命不是被統治、被壓迫階級奪取統治階級政權的政治革命,而是指對舊社會的生産關系、上層建築的根本變革,是社會的經濟關系、政治制度、文明方式、價值觀念的全面革新。

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囿于當時中國的曆史任務,革命主要是在“政治革命”的意義上使用的,正如毛澤東那段精彩的話所講:“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緻,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改革開放後,我們強調“改革是中國的第二次革命”,這個語境下的革命肯定不再是暴動,不再是毫不留情地颠覆、割裂、對決,而變成了創造性地構建、補充、完善,實際上突出了社會革命的内涵。現在說當今中國正在進行具有許多新的曆史特點的偉大鬥争,其實也并不是說那種暴力革命式的鬥争,而是強調當今中國面對的事業的偉大性、艱巨性、全面性。理解階級鬥争也應該如此,要有話語的轉換,不是非要凸顯出它的暴力性,要突出解決階級問題的長遠性、艱巨性、複雜性。

究竟該如何看階級之間的“鬥争”或“對抗”呢?這其實就是看階級鬥争雙方主體之間的矛盾的問題,隻要構成階級,就必然存在兩者主體,兩個主體之間絕不僅僅是對立,還有統一,絕不僅僅是鬥争,還有合作。千萬不要以為階級對抗、鬥争是絕對的,什麼事情都要通過對抗的方式,采取殘酷的革命暴力來解決。毛澤東在《矛盾論》中特别講到對抗在矛盾中的地位問題:“對抗是矛盾鬥争的一種形式,而不是矛盾鬥争的一切形式。”階級鬥争、階級對抗隻是在矛盾激化的情況下才會發生,大多數情況下則是在階級合作中的博弈、角逐、沖突。解決階級矛盾因此不能隻強調鬥争、對抗,還應該強調對話、協商,不能什麼時候都采用鬥争的、對抗的方式,要盡可能采取協商、對話的方式來化解,盡可能防止階級鬥争、階級革命(政治革命)的狀況發生。為此就要時刻警惕階級固化或階級等級化的問題,避免兩極分化,貧富差距擴大,實現階級(階層)之間的正常流動。因為階級之間的流動恰恰說明的社會關系的理順,這樣才會給社會成員以希望,能給社會帶來活力。

還有必要指出的是,階級分析法的使用是有限度的,它隻是社會分析方法的一種,不是全部。不能用階級分析包打一切。産生社會分化的原因不僅包括階級,還包括民族、宗教、階層、性别、人種等等,階級分析法應結合其他分析方法一起使用。處于同一階級的社會成員會從事各種各樣不同的行業,有不同的甚至差距很大的收入,不能因為階級的歸屬和區分,就否認其他條件比如行業、教育、收入、生活方式等帶來的差異。而且,正如同一階級的成員并非就沒有差異一樣,不同階級的成員也可能會有相同之處,不能以階級身份武斷地将社會成員冷冰冰地對立起來,比如為了突出強調某個階級的革命性與先進性,就想當然地認為與之對立的階級的所有成員就是先天堕落的、倒退的。

現實的、具體的個人不會因歸屬于某個階級就一定道德敗壞,也不會因為其歸屬于另一階級就道德良好,不能以階級身份武斷地判斷個人的道德品性。現實的、具體的個人雖然處于階級關系中、處在某個階級中,并不代表他就必然沾染上這個階級的特性。馬克思、恩格斯早就講過,“單個的個人并不‘總是’以他所從屬的階級為轉移,這是‘很可能的’”。我們曾經犯過的錯誤就是,一旦給某個人扣上某個階級的帽子,這個人就怎麼也擺脫不了這個階級的“惡習”。一個人可以同時作為階級的個人,也可以作為有個性的個人,他可以有超越某個階級的道德觀念,他的階級身份也不是固定化地、不可改變地,他有可塑性,他有自主性,不要認為階級身份會将現實的個人牢牢困死,讓他出生後就注定不得翻身。階級分析法作為社會分析方法,而不是個人分析方法,不能将階級胡亂套用到某些具體的個人身上,人為地宣布他的某個階級身份,而将其置于自己的對立面,這一點必須堅持。

 

原文載《學術研究》2018年第7期,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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