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熙國、尉浩:論馬克思異化勞動理論與資本批判理論的統一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與《資本論》比較研究

馬克思早期思想與後期思想的關系問題一直為學界所關注。對這一問題的讨論往往是圍繞着馬克思的異化勞動批判理論和資本批判理論在馬克思思想進程中的地位和作用展開。崇尚異化勞動批判理論學者,多奉馬克思早年的思想為正統,對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所使用的某些人道主義術語感到歡欣鼓舞,認為這個新發現的人道主義的馬克思才是真正的馬克思,晚年的馬克思則表現為思想創作力上的衰退和削弱。如郎茲胡特、邁耶爾認為《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表明馬克思的觀點已經達到了完善的高度”,手稿是概括“馬克思思想的整個範圍的唯一文獻”。[1]·德曼也說:“這部著作比馬克思的其他任何著作都更清楚得多地揭示了隐藏在他的社會主義信念背後,隐藏在他一生的全部科學創作的價值判斷背後的倫理的、人道主義的動機。”[2]“馬克思成就的頂峰是1843年和1848年間。不管人們對他後來的著作的評價多麼高,但是在這些著作中卻表現出創作力的某種衰退和削弱,即使作了最英勇的努力,也并不總是能克服這一點。”[3]由此便有了所謂兩個馬克思之間的對立,即早期人道主義的馬克思與後期唯物主義的馬克思之間的對立。

與上述馬克思晚年思想創造力的“削弱”和“衰退”說的觀點相反,阿爾都塞則貶低馬克思早期著作的地位,認為青年時期意識形态的馬克思理論與成熟時期科學的馬克思理論之間存在着“認識論斷裂”,而《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正處在這一斷裂的前夜,此時“離馬克思最遠的馬克思正是離馬克思最近的馬克思,即最接近轉變的那個馬克思”。[4]奧伊則爾曼明确指出馬克思在創立了曆史唯物主義之後,“‘異化’的概念已經不再起原先的作用了。”[5]在馬克思早期著作中發揮重要作用的異化概念随着馬克思思想的發展,最終被其它概念所取代。科爾紐也指認馬克思“通過對生産的分析”,“獲得了作為社會實踐的勞動這一基本概念,這一概念作為一個中心概念,越來越排擠和代替了異化概念。”[6]國内學者段忠橋教授更是認為:馬克思在其成熟時期的絕大部分重要著作中都沒使用過異化概念;青年馬克思使用的是異化勞動概念,這一概念不是曆史唯物主義的;當馬克思創立了曆史唯物主義後就抛棄了異化勞動概念。[7]

也有學者雖然承認早期馬克思和後期馬克思都在使用異化概念,但是這兩個時期的異化概念在性質上是根本不同的,有一個從不科學到科學的轉變過程。如,孫伯鍨教授就認為:“早期異化範疇的評價标準是主觀的超曆史的,後期異化範疇的評價标準是客觀的、曆史主義的。”[8]張一兵教授主張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和《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存在着“兩種截然不同的異化觀:《1844年手稿》中的勞動異化是人本主義的價值懸設,它所構成的是理想本質與現實存在的矛盾,虛與實的矛盾,那種勞動的自我異化是一種邏輯反思,是在觀念中設定的;而《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的勞動異化,從根本上說是一種現實的曆史反思”。[9]俞吾金教授非常重視成熟時期馬克思的異化思想,但他也認為“在馬克思異化概念的發展中,存在着一個根本性的‘視角轉換’……青年馬克思是從‘道德評價優先’的視角出發去看待異化現象的,而成熟時期的馬克思則是從‘曆史評價優先’的視角出發去看待異化現象的。這兩個視角之間存在着根本性的差異。”[10]

以上諸家的說法雖在立論和内容表述上存在較大差異,但有一點是共同的,這就是都把《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的異化勞動理論看作是人本主義的、倫理道德的,與馬克思的曆史唯物主義理論不相容的,進而認為馬克思早期思想與其後期思想之間是有根本差異的。問題的關鍵在于馬克思在《手稿》中所講的“異化勞動”究竟是現實的具體的勞動,還是“人本主義的價值懸”、是抽象的勞動;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所講的“資本”是同人的真正活動和本質屬性相統一,還是相背離相割裂,即馬克思在《資本論》中的所說“資本”是否具有異化的性質。如果馬克思在《手稿》中所講的“異化勞動”是現實的具體的勞動,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所講的“資本”是同人的真正活動和本質屬性相背離相割裂,那麼我們就可以得出結論:馬克思早期異化勞動理論和後來的資本批判理論實質上是統一的,因而,也就不存在馬克思思想的所謂“斷裂”和“衰退”。

一、異化勞動與資本在起點上的一緻——真正勞動統一體的解體

對《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的異化勞動理論作出人本主義的解讀,其實質就是把 “自由自覺”的價值懸設當作馬克思批判異化勞動的出發點。但是,馬克思批判異化勞動的出發點是“自由自覺的活動”、是真正的人的勞動,而不是抽象的思想道德層面的“自由自覺”。馬克思并沒有在人本學的、倫理的立場上去批判、譴責和控訴現實,而是從現實存在着的資本主義異化勞動出發批判資本主義,正如他自己所說:“在實踐的現實的世界中,自我異化隻有通過對他人的實踐的、現實的關系才能表現出來。異化借以實現的手段本身就是實踐的”。[11]可見,在馬克思那裡,異化現象不是從思想自由和概念抽象中推演出來的,而是現實的勞動自身解體的結果,異化現象的直接對立面不是思想中的“自由自覺”,而是由勞動各要素構成的勞動統一體。

現實的勞動之所以能進行需要具備一個基本的條件,這就是勞動統一體的存在,即勞動者和勞動對象的結合。在馬克思看來,現實的勞動由兩方面因素構成,一是人的因素,二是物的因素。隻有具備了人和物這兩種因素,活勞動才能對象化出來,勞動才能實現,勞動才是現實的勞動。馬克思指出:“勞動的産品是固定在某個對象中的、物化的勞動。勞動的現實化就是勞動的對象化。”[12]因此,勞動是人的活動和活動的條件的統一,勞動在本質上是對象化活動,對象化活動強調的是勞動的主客體的結合和統一,而現實的、感性的勞動必定是對象性的勞動。如果沒有對象,勞動就無法實現和完成。

然而,在資産階級社會,正是工人與勞動對象、勞動資料的分離,使得工人既喪失了勞動的對象,也喪失了維持肉體生存的手段——生活資料,使得工人僅僅成為自己肉體的主體,“沒有自然界,沒有感性的外部世界,工人什麼也不能創造。它是工人的勞動得以實現、工人的勞動在其中活動、工人的勞動從中産生出和借以生産出自己的産品的材料。”[13]一句話,資本主義社會的“勞動”是以勞動要素的分離和對立為前提,這種勞動使得本來統一的各要素之間分離了、異化了。但是,這種分離和異化,并不是從來就有的,也不會永遠存在下去。事實上,勞動各要素的統一在曆史上是實際存在過的。我們知道,恩格斯的《國民經濟學批判大綱》對馬克思寫作《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有很大影響。在這篇文獻中,恩格斯已經認識到“資本與勞動最初是同一個東西”[14],是私有制造成了勞動的基質、勞動的材料與勞動的分離[15]。如果我們撇開私有制,“資本本身将回到它與勞動的最初統一體”。[16]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也表達與此大緻相同的看法,認為“起初,資本和勞動還是統一的”。[17]可見,馬克思對存在于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異化勞動的分析是在邏輯與曆史相統一的基礎上進行的。馬克思關于異化勞動的考察不是基于“價值懸設”的得出的結論,而是對曆史發展的總結。至于勞動統一體的解體具體是如何發生的,馬克思在《手稿》中尚未展開具體的論述。馬克思後來所做的工作不是離開了這一線索,相反,恰恰是沿着這一線索将自己的研究推向前進。

 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資本主義生産以前的各種形式”中,馬克思詳細考察了在生産力發展基礎上勞動與财産從同一到分離的曆史過程,“這個曆史過程從促使勞動者是所有者,或者說所有者本身從事勞動的各種不同形式發生了解體。”[18]馬克思認為這一曆史過程是由三種财産形式的解體構成的:首先是勞動者把土地當作生産的自然條件的那種關系的解體。其次,勞動者作為勞動工具所有者的那種關系的解體。如果說這兩種關系的解體是勞動者對其生産條件的所有權關系的解體,那麼,資本主義生産關系的産生還需要另一種關系的解體,那就是勞動者本身屬于生産客觀條件的這些關系的解體,即奴隸制和農奴制的解體,在這兩種制度中勞動者的人身被當作生産資料而與其它生産資料相并列。[19]這些曆史過程的結果就是:一方面形成了沒有生産資料、但相對于奴隸和農奴來說有權利出賣自己勞動能力的自由勞動者;另一方面生産資料作為他人财産,作為自由工人的非财産與勞動者分離、對立成為資本,正如馬克思所說:“正是這種使大衆作為自由工人來同勞動的客觀條件相對立的過程,也使這些條件作為資本同自由工人相對立。曆史的過程使在此以前聯系着的因素分離開;因此,這個過程的結果,并不是這些因素中有一個消失了,而是其中的每一個因素都跟另一個因素處在否定的關系中:一方面,是自由的工人,另一方面,是資本。”[20]可見,是舊的生産關系的解體為資本關系的形成創造了條件。

在《資本論》中,馬克思明确區分了勞動與勞動力,提出勞動力商品的範疇,認為貨币所以能轉變為資本,就在于勞動力成為商品,就在于勞動力所有者能夠而且必須出售自己的勞動力,人的勞動能力成為交易和買賣的對象,而這也是以勞動和勞動對象要素的曆史分離為前提的,馬克思指出:“兩種極不相同的商品占有者必須互相對立和發生接觸;一方面是貨币、生産資料和生活資料的所有者,他們要購買他人的勞動力來增殖自己所占有的價值總額;另一方面是自由勞動者,自己勞動力的出賣者,也就是勞動的出賣者。自由勞動有雙重意義:他們本身既不像奴隸、農奴等等那樣,直接隸屬于生産資料之列,也不像自耕農等等那樣,有生産資料屬于他們,相反地,他們脫離生産資料而自由了,同生産資料分離了,失去了生産資料。商品市場的這種兩極分化,造成了資本主義生産的基本條件。資本關系以勞動者和勞動實現條件的所有權之間的分離為前提。”[21]在這種分離的、異化的狀态和氛圍中,勞動力所有者有進行勞動的可能性,但是缺乏把勞動對象化、現實化的物的條件,因此,勞動對于勞動力所有者來說是一種單純形式的勞動,是一種抽象的存在,勞動力所有者不可能直接用勞動力生産使用價值或生産商品從而能夠依靠勞動産品的出售而維持生活,隻能通過出賣勞動力才能與生産資料也就是實現勞動的條件相結合,才能進行生産活動,才能換回生産、再生産自身的等價物,也就是說工人隻有通過讓渡勞動力才能保存勞動力。正是這種分離形成了市場上買者和賣者對立,形成了貨币所有者同時也就是生産資料和生活資料占有者與除了勞動力一無所有的占有者相對立,形成了資本主義生産過程的起點。資本和雇傭勞動的關系所以會發生,正是因為“勞動力實現的條件——生活資料和生産資料——已經作為他人的财産而和勞動力的所有者相分離了。”[22]

可見,馬克思早期對資本主義條件下對異化勞動起源的分析和後期對資本生産起點的分析是一脈相承、逐步深入的,不管是異化勞動還是資本都是勞動統一體解體、勞動者失去把自身勞動力對象化出來的現實條件的結果。

二、異化勞動和資本在實質上的一緻——資本對勞動過程的支配

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對異化的分析是從存在于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工人與資本家的對立入手,并把“資本是對勞動及其産品的支配權力”[23]這一思想作為其異化批判理論的立足點。從此出發,馬克思認為工人在勞動活動中實現的恰恰是資本家的思想和本質,而不是工人自己的思想和本質,工人在勞動活動中所喪失的正是資本家獲得的。

馬克思這一思想的闡發是從分析異化勞動的四重内涵(勞動産品的異化、勞動本身的異化、人的類本質的異化、人與人的異化)入手的。在這四層含義中,勞動本身的異化處于核心位置,它對勞動産品的異化、人的類本質的異化和人與人的異化起着決定性作用。所謂勞動本身的異化,就是指勞動本身不是實現工人内在心性和本質力量的過程,而是外在于工人的機械活動。工人在活動和勞動過程中沒有實現和彰顯自己的精神和訴求,勞動過程是變成了實現别人思想和本質的過程。正是這一點決定了勞動産品的異化、人的類本質的異化、人與人的異化。可見,異化勞動的核心問題在于,工人在生産中活勞動中與勞動本身相分離,從而喪失了對自身活勞動的支配權,這就使得活勞動外在于勞動者、不屬于勞動者,而屬于他者。正如馬克思所說:“國民經濟學由于不考察工人(勞動)同産品的直接關系而掩蓋勞動本質的異化”[24],“勞動對它的産品的直接關系,是工人對他的生産的對象的關系。……當我們問勞動的本質關系是什麼的時候,我們問的是工人對生産的關系”[25],“異化不僅表現在結果上,而且表現在生産行為中,表現在生産活動本身中。……産品不過是活動、生産的總結。因此,如果勞動的産品是外化,那麼生産本身必然是能動的外化,活動的外化,外化的活動。”[26]

勞動本身異化的根本原因是資本對勞動過程的支配。這一點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就有認識到了,并明确指出“資本是對勞動及其産品的支配權力”[27]。在1844年《手稿》中,馬克思多次強調,異化是現實的異化,而現實的異化隻有在人與人的關系中才能得到實現和表現,異化勞動隻有在資本與勞動的對立、資本家和工人的對立中才是現實的。他說:“人對自身的關系隻有通過他對他人的關系,才成為對他來說是對象性的、現實的關系。因此,如果人對自己的勞動産品即對象化勞動的關系,就是對一個異己的、敵對的、強有力的、不依賴于他的對象的關系,那麼他對這一對象所以發生這種關系就在于有另一個異己的、敵對的、強有力的、不依賴于他的人是這一對象的主人”,“在實踐的、現實的世界中,自我異化隻有通過對他人的實踐的、現實的關系才能表現出來。異化借以實現的手段本身就是實踐的……正像他使他自己的活動同自身相異化一樣,他也使與他相異的人占有非自身的活動。”[28]

至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說,1844年的馬克思就已經抓住了資本的實質即在生産過程中資本對勞動的占有和統治。在此後的研究中,馬克思正是沿着這一路徑創立了科學的勞動價值論和剩餘價值論,闡明了資本剝削勞動的機制,把早期的資本是對勞動及其産品的支配權的認識進一步深化為資本是對無酬勞動的支配權。

在《資本論》中,馬克思的一個重大理論創新就是認為勞動力成為商品是資本關系形成的關鍵。勞動力成為商品的直接後果就是,工人的勞動過程本身異化了,最後導緻勞動産品異化了,人的類本質異化了,人與人的關系頁異化了。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勞動力成為商品,勞動力已經作為他人的财産而和勞動力所有者相分離,勞動力所有者即工人不得不拿自己的活勞動能力去向貨币所有者換取一定量的生活資料,這樣勞動力從而活勞動就被并入資本。勞動力被并入資本後,資本家可以在一定時間内使用已屬于自己的勞動力,通過勞動力的耗費把生産資料作為形成商品的要素,而價值增殖即資本的真正生成也就發生在這一過程中。正如馬克思所說:“資本家支付勞動力價值或偏離這一價值的勞動力價格,在交換中取得對活勞動力本身的支配權。他對這種勞動力的利用分為兩個時期。在一個時期,工人隻是生産一個等于他的勞動價值的價值,因而隻生産一個等價物。這樣,資本家預付勞動力的價格,得到一個價格相等的産品。這就好像資本家是在市場上購買現成的産品。而在剩餘勞動期間,勞動力的利用為資本家創造出無須他付出代價的價值。他無償地獲得了勞動力的這種利用。在這個意義上,剩餘勞動可以稱為無酬勞動。因此,資本不僅像亞·斯密所說的那樣,是對勞動的支配權。按其實質來說,它是對無酬勞動的支配權。(黑題為筆者所加)一切剩餘價值,不論它後來在利潤、利息、地租等等哪種特殊形态上結晶起來,實質上都是無酬勞動時間的化身。資本自行增殖的秘密歸結為資本對别人的一定數量的無酬勞動的支配權。”[29]通過無償占有他人勞動而獲得自身增殖的價值就是資本。工人則把勞動力賣給資本家,使得自身勞動成為資本的使用價值,在生産過程中,工人不僅要進行必要勞動,從而把勞動力價值再生産出來,更要超過必要勞動的界限從事剩餘勞動。剩餘價值即超過預付價值的價值,它不過是工人從事的這種剩餘勞動的對象化,這種把資本生産出來的勞動就是雇傭勞動。從表面上看,雇傭勞動似乎使得活勞動與勞動的客觀條件的分離在生産過程中被揚棄了,使得貨币告别了其僵硬性而成為資本,但是,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在勞動從屬于資本、受資本強制的條件下實現的。這就是馬克思《資本論》所闡釋的在雇傭勞動條件下資本主義生産過程中勞動過程和價值增殖過程的統一。

但是,非常不幸的是在雇傭勞動條件下所實現的勞動過程和價值增殖過程中,無論是工人的勞動過程、勞動産品,還是工人的社會關系本質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都被異化了。誠如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所說:“資本主義生産不僅是商品生産,它實質上是剩餘價值的生産。工人不是為自己生産,而是為資本生産。因此,工人單是進行生産已經不夠了。他必須生産剩餘價值。隻有為資本家生産剩餘價值,或者為資本家的自行增殖服務的工人,才是生産工人。”[30]工人在這樣的生産過程中,要服從資本的指揮,因為他們受雇于資本,他們不是為自己勞動,而是為資本家勞動。工人的勞動從屬于資本,資本支配着工人的勞動,勞動生産力也表現為資本的生産力。因此,在馬克思看來,判斷生産勞動與非生産勞動要看勞動借以實現的社會生産關系。資本主義生産勞動就是價值增殖進入勞動過程的結果,隻有生産剩餘價值的勞動才是生産勞動,隻有生産剩餘價值的工人才是生産工人,“因此,生産工人的概念決不隻包含活動和效果之間的關系,工人和勞動産品之間的關系,而且還包含一種特殊社會的、曆史地産生的生産關系。這種生産關系把工人變成資本增殖的直接手段。所以,成為生産工人不是一種幸福,而是一種不幸。”[31]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建立在剩餘價值理論基礎上的雇傭勞動範疇是對異化勞動範疇的深化和發展,它更精确地揭示出資本剝削的秘密,更精确地揭示出剩餘價值是從哪裡産生的以及怎樣産生的[32]。在這一意義上,可以說《資本論》中的雇傭勞動理論是1844年《手稿》中的異化勞動理論的升級版。但是,我們不能由此就認為,雇傭勞動理論是對異化勞動理論的抛棄和背離。恰恰相反,馬克思在1844年《手稿》中所講的異化勞動實際是在雇傭勞動的條件下發生的。沒有雇傭勞動,勞動力不能成為商品,就不可能有資本主義的異化勞動。同理,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所講的雇傭勞動在本質上就是勞動過程的異化、勞動産品的異化、人的社會本質的異化以及人與人的關系的異化。雇傭勞動就其實質來說就是異化勞動,二者講的都是資本對勞動的支配,在實質上是一緻的、統一的。

三、異化勞動和資本在生産結果上的一緻——資本對勞動結果的支配

異化勞動和資本在生産結果上的一緻,具體表現為資本對勞動結果的支配。這種支配直接導緻了勞動産品的異化、人的本質的異化、人與人關系的異化,

導緻了勞動者生産出一個與自己相對立相異化的對象世界。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分析是:“工人生産的财富越多,他的産品的數量和力量越大,他就越貧窮。工人創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變成廉價的商品。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貶值成正比。勞動生産的不僅是商品,它生産作為商品的勞動自身和工人,而且是按它一般生産商品的比例生産的。這一事實無非是表明:勞動所生産的對象,即勞動的産品,作為一種異己的存在物,作為不依賴于生産者的力量,同勞動相對立。勞動的産品是固定在某個對象中的物化的勞動,這就是勞動的對象化。勞動的現實化就是勞動的對象化。在國民經濟學假定的狀況中,勞動的這種現實化表現為工人的非現實化,對象化表現為對象的喪失和被對象奴役,占有表現為異化、外化。”[33]“勞動的現實化竟如此表現為非現實化,以緻工人非現實化到餓死的地步。······對對象的占有竟如此表現為異化,以緻工人生産的對象越多,他能夠占有的對象就越少,而且越受自己的産品即資本的統治。”[34]由此馬克思得出了一條結論:“工人對自己的勞動的産品的關系就是對一個異己的對象的關系。”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呢?馬克思在1844年《手稿》作了進一步分析,工人在勞動中耗費的力量越多,他親手創造出來反對自身的、異己的對象世界的力量就越強大,他自身、他的内部世界就越貧乏。這就如同一個人,他奉獻給上帝的越多,他留給自身的就越少。“工人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對象;但現在這個生命已不再屬于他而屬于對象了。因此,這種活動越多,工人就越喪失對象。凡是成為他的勞動産品的東西,就不再是他自身的東西。因此,這個産品越多,他自身的東西就越少。”[35]這就意味着,工人的勞動作為一種與他相異的東西不依賴于它而在他之外存在,并成為與他相對立的力量。一句話,工人創造了一個奴役壓迫和剝削他的敵對的世界。

在勞動的異化中不僅包含着勞動與勞動對象的異化而且也包含着人的本質屬性即社會關系的異化以及人與人的關系的異化。通過生産過程本身,工人不僅生産了他人的财富和自己的貧窮,而且把這種生産的前提即勞動與它的客觀現實要素的分離重新生産出來,也就是把資本與雇傭勞動的關系重新生産出來。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雖然還沒有創立生産關系範疇,但是他已經是從生産勞動中把握人與人的關系了,他說:“通過異化的、外化的勞動,工人生産出一個對勞動生疏的、站在勞動之外的人對這個勞動的關系。工人對勞動的關系,生産出資本家——或者不管人們給勞動的主人起個什麼别的名字——對這個勞動的關系。”[36]“因此,通過異化勞動,人不僅生産出他作為異己的、敵對的力量的生産對象和生産行為的關系,而且還生産出他人對他的生産和他的産品的關系,以及他對這些他人的關系。”[37]可見,無論是生産關系,還是建立在生産關系基礎上的作為人的本質的社會關系、以及人與人的關系,都在實踐的基礎上産生的。正如馬克思所說:“在實踐的現實的世界中,自我異化隻有通過對他人的實踐的、現實的關系才能表現出來。異化借以實現的手段本身就是實踐的”。[38]

值得指出的是,馬克思在1844年《手稿》中對異化的分析,誠如他自己所說是從“當前的經濟事實出發的”。[39]這就是說,馬克思是把資本主義的生産方式即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産力和生産關系作為分析問題的實踐背景的,因此,這裡的私有财産指的就是資産階級私有财産,而外化勞動則是工人的異化勞動,因為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勞動的外化就是異化。沒有工人勞動的異化,沒有生産過程中資本對勞動的統治,就不會有屬于資本家的私有财産,資産階級私有财産正是資本家和工人間對立關系的深刻體現。

馬克思在1844年《手稿》中對異化現象的上述分析,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得到延續和發展。他說:“如果從勞動的角度來考察,那麼勞動在生産過程中是這樣起作用的:把它在客觀條件中的實現同時當作他人的實在從自身中排斥出來,因而把自身變成失去實體的、完全貧窮的勞動能力而同與勞動相異化的、不屬于勞動而屬于他人的這種實在相對立;勞動不是把它本身的現實性變成自為的存在,而是把它變成單純為他的存在,因而也是變成單純的他在,或同自身相對立的他物的存在。”[40]為什麼會這樣呢?馬克思認為,當勞動力進入生産過程,當勞動力實際發揮作用的時候,當勞動實際開始了的時候,勞動已經不屬于工人了,勞動力的使用權屬于購買它的資本家了。這時候不但勞動者加工的材料是他人的材料,所使用的工具是他人的工具,甚至勞動本身也成為他人的東西。因為勞動者為求得生存、為換取生活資料,已經把自己出讓給資本了,所以在實際的生産過程中,也就是在活勞動與物相結合、勞動現實化的過程中,這種勞動不是對象化在為自己所有的産品中而是對象化在為他人所有的産品中。正如馬克思所說:“勞動的這種變為現實性的過程,也就是喪失現實性的過程。勞動把自己變成客觀的東西,但是它把它的這種客體性變為它自己的非存在,或它的非存在——資本——的存在。”[41]勞動變成“為他”的存在正使價值變成自為的存在,而自為存在的價值就是資本。對勞動能力的所有者即工人來說,既然工具、原料和勞動都是他人的,那麼這些要素的結合——勞動産品也表現為他人的财産。這樣,當勞動能力從生産過程、勞動過程中出來時并不比它進入過程時更富有,反而更貧窮了,因為它為别人生産了剩餘産品、剩餘價值,在它身上的價值增殖的可能性已經作為現實性而存在,勞動的産品即實現勞動的客觀條件對勞動能力來說,就表現為他人的财富,表現為外在的、獨立的、自為的價值,而勞動能力則仍然是那個純粹主體的、被剝奪了實現财富一切手段的勞動的活的可能性,正如馬克思所說:“勞動作為創造價值或增殖價值的單純可能性返回自身,因為全部現實财富,現實價值世界以及勞動本身得以變為現實性的條件,都成了同它相對立的獨立的存在。”[42]

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馬克思從資本積累的角度進一步闡明了資本主義的生産和再生産不僅是産品的再生産而且也是資本主義生産關系的再生産。馬克思認為,生産過程是連續的、不斷更新的,起初僅僅是前提的東西在生産後成為生産本身的結果而又随着生産的周而複始成為前提,這就意味着,勞動者與生産資料的分離一旦成為前提,生産過程就隻能再生産這種分離,也就意味着,工人不斷地像進入過程時那樣走出過程,工人的産品不僅不斷地轉化為商品,而且不斷地轉化為資本,“工人本身不斷地把客觀财富當作資本,當作同他相異己的、統治他和剝削他的權力來生産,而資本家同樣不斷地把勞動力當作主觀的、同它本身對象化在其中和借以實現的資料相分離的、抽象的、隻存在于工人身體中的财富源泉來生産,一句話,就是把工人當作雇傭工人來生産。”[43]可見,從形式上來看,資本主義的生産、再生産過程是資本關系的生産和再生産,異化勞動的結果就是勞動通過連續的過程一再被異化,就是财富同勞動之間、勞動能力同它的物的條件之間的一再分離、對立,就是價值一再作為自為的價值、勞動一再作為生産這種價值的使用價值的延續。

如果從再異化的角度審視資本的生産過程,那麼,初次考察生産過程時還存在的假象即資本本身好像會從流通中帶來一些價值的假象就消失了。在最初,生産資料,包括把勞動力生産出來的生活資料,表現為與活勞動本身無關而隻與資本方面有關的行為,但是在不斷進行的資本主義生産過程中,情況就不同了,“作為異己的、外在的權力,并且作為在不以活勞動能力本身為轉移的一定條件下消費和利用活勞動能力的權力來同活勞動能力相對立的一切要素,現在表現為活勞動能力自身的産品和結果。”[44]即使資本主義再生産是簡單再生産,也就是說資本家把剩餘價值全部用來消費,那麼若幹年後,資本家占有的原預付價值就等于他在這些年中所無償占有的剩餘價值額,因此,經過一定時期後,必然會使任何資本都轉化為資本化的剩餘價值,就算最初的資本是他本人或是他祖先勞動所得的财産,它遲早“也要成為不付等價物而被占有的價值,成為無酬的他人勞動在貨币形式或其他形式上的化身。”[45]如果考察的是剩餘資本,那麼從一開始構成這一資本的每一要素,即追加的勞動資料和生活資料,都是勞動能力本身的産品、結果。預付資本不管是工人的生活資料還是勞動工具、原料和輔助材料不過是對象化的勞動。這種對象化勞動,這些存在于勞動能力之外的自為存在都是勞動自身創造出來的。勞動的再異化表明,勞動的産物反過來統治活勞動本身,處在資本再生産過程中的異化勞動,“既表現為勞動能力自身的客體化,又表現為它自身被客體化為一種不僅不以它本身為轉移,而且是統治它,即通過它自身的活動來統治它的權力。”[46]可見,如果我們面對的不是資本的形成史而是資本的現代史,也就是說面對的是資本主義生産方式占統治地位的現代社會,那麼我們就會看到,資本是完全建立在雇傭勞動或雇傭工人的異化勞動的基礎之上,隻有雇傭工人的異化勞動才能把資本生産出來。

可見,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從資本積累的角度分析資本主義的生産和再生産,比馬克思在1844年對異化勞動與私有财産關系的論述要全面得多、深刻得多,但這隻能說明馬克思思想是一個不斷豐富和發展的過程,而不能由此得出結論說馬克思到了“成熟時期”以後就不再批判資本主義的異化勞動和異化現象了,就離開了1844年的思想軌迹。事實上,馬克思對資本主義條件下異化勞動結果的闡發前後是一貫的,即都是立足于勞動的異化,立足于财富的創造者與财富的分離,立足于對象性的勞動異化為非對象性的存在,立足于資本的不斷實現,一句話,都是立足于工人與資本家、真正意義上的勞動與資本之間的對立。

四、異化勞動批判與資本批判在思想主旨和實踐目标上的一緻

——無産階級和人類的自由、發展和解放

實現無産階級和人類的自由、發展和解放是馬克思思的理論和實踐目标,也是馬克思思想的一以貫之之道。無論是馬克思1844年的異化勞動理論,還是後來以《資本論》為代表的資本批判理論,都貫穿着這一思想主旨和理論主題。

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明确提出了“外化勞動對人類發展進程的關系問題”[47],這表明1844年的馬克思已經從人的現實的生産活動入手來展開對人的解放問題的思考了。他說:“社會從私有财産等等解放出來、從奴役制解放出來,是通過工人解放這種政治形式來的表現的,這并不是因為這裡涉及的僅僅是工人的解放,而是因為工人的解放還包含普遍的人的解放;其所以如此,是因為整個的人類奴役制就包含在工人對生産的關系中,而一切奴役關系隻不過是這種關系的變形和後果罷了。”[48]如果說《德法年鑒》時期的馬克思将政治解放深化為人類解放并将人類解放落腳于無産階級的解放,提出無産階級解放全人類的曆史使命,那麼,到了《巴黎手稿》時期,通過對政治經濟學的初步研究,馬克思開始從現實經濟關系出發即從“工人對生産的關系中”闡發人的解放問題,立足現有來構想應有是馬克思處理理想與現實關系的基本緻思取向。

有學者認為,馬克思在1844年《手稿》中是從理想的、抽象的勞動出發來批判現實勞動的異化的。其實,在馬克思那裡,勞動的自由自覺特性是從實踐和現實出發概括和抽象來的人與其它物種相區别的本質特性。在馬克思看來,自由是“定在”的自由,自由的實現是主體對外在障礙的克服,是外在必然性的内化和主體的自我實現。馬克思認為,勞動是人的有意識的生命活動,“有意識的生命活動把人同動物的生命活動直接區别開來”,人與動物的區别就在于人“使自己的生命活動本身變成自己意志的和自己意識的對象”,[49]“動物的生産是片面的,而人的生産是全面的;動物隻是在直接肉體需要的支配下生産,而人甚至不受肉體需要的影響也進行生産,并且隻有不受這種需要的影響才進行真正的生産;……動物隻是按照它所屬的那個種的尺度和需要來構造,而人懂得按照任何一個種的尺度來生産,并且懂得處處都把内在的尺度運用于對象”。可見,人已經通過實踐特别是工業實踐創造出一個人化的自然、屬人的自然,已經證明自己的活動是有意識的、有目的的活動,正是在這意義上馬克思才提出了人的勞動的自由自覺的特點,并把這一點視為人之為人的根本,并認為隻有通過實踐即勞動過程,人才能超越自身純粹自然的、動物式本能的存在,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突破自然界對自然生物的嚴格限制,不斷開發不同于人的天然屬性的社會屬性,創造出一個屬人的世界。

但是,勞動具有曆史性,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勞動,并不是任何勞動都是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看一種活動是否是“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根本标準就是看勞動者能否在勞動過程中對象化自己的本質力量,即勞動者能不能作為主體支配勞動、占有勞動對象從而把自身的本質力量現實化、對象化。從此出發,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區分了對象化活動和異化勞動。馬克思之所以作出這種區分,是因為他要通過确定對象化的現實性來确定異化的現實性,從而把對異化勞動的批判建立在現實的基礎上。如果非對象的存在物也是現實的存在物,那麼,與資本對立的、喪失了勞動對象的勞動也就無所謂異化了。馬克思認為,工人異化勞動的矛盾恰恰在于工人的勞動既是資本主義私有财産的主體本質即創造源泉,同時工人又是作為無産者來進行生産的,他認識到“作為财産之排除的勞動,即私有财産的主體本質,和作為勞動之排除的資本,即客體化的勞動”[50],而國民經濟學“使具有活動形式的私有财産成為主體,就是說,既使人成為本質,又同時使作為某種非存在物的人成為本質,所以現實中的矛盾就完全符合他們視為原則的那個充滿矛盾的本質。支離破碎的工業現實不僅沒有推翻,相反,卻證實了他們的支離破碎的原則。他們的原則本來就是這種支離破碎狀态的原則。”[51]勞動的異化就是勞動自身的支離破碎,就是客體化的勞動疏遠并反過來支配活勞動。這就導緻了在資本主義條件下,異化勞動從工人那裡奪走了自然界、奪走了勞動本身,使勞動服從于外化的資本,工人自然不能從勞動中真正實現和體驗自己的自由意志,反而在不勞動時才能獲得片刻的喘息

可見,馬克思闡述對象化勞動不是從道德倫理範疇出發,而是社會經濟範疇出發的。馬克思“從當前的經濟事實出發”,發現了異化勞動正是對象化勞動發展的特定曆史階段的産物,是對象化勞動在一定曆史條件下取得了異化的形式。他說:“在通常的、物質的工業中……,人的對象性的本質力量以感性的、異己的、有用的對象的形式,以異化的形式呈現在我們面前。”[52]可見,工業、異化勞動正是以異化形式體現出來的對象化勞動。異化是對象化中的異化,異化勞動就是勞動各要素以分離的、對立的形式的重新結合,而勞動則以異化的形式實現對象化。沒有對象化勞動的現實性、沒有這種人與物的重新結合就沒有異化形式的現實性,離開對象性,異化就是一個單純的抽象。勞動的對象化雖然是以異化的形式實現的,但畢竟是實現了,人類社會的發展、人化自然的生成、各種發明與創新,撇開形式不談,首先是勞動的産物,一般勞動的超曆史性說的不是這種勞動處于每一社會發展階段之外,而是說它真實的存在于每一社會發展階段之中,“整個所謂世界曆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是自然界對人來說的生産過程”。[53]因此,馬克思關注的是勞動如何對象化的問題,關注的是人的生命活動究竟是以怎樣的方式獲得其現實的、實際存在的内容的。是以活勞動與勞動的對象存在之間統一的形式存在,還是以兩者分離的乃至對立的形式即異化的形式存在?是以對象化勞動者的本質力量和情感意志的形式存在,還是背離異化勞動者本質力量和情感意志的形式存在?

我們知道,古典政治經濟學将資本關系永恒化、超曆史化,将資本歸結為一切人類社會都具有的生産一般的要素,但這并不能說古典政治經濟學就懂得了生産一般。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為什麼沒有創立勞動二重性學說,就是因為他們把商品生産這個特殊當作了生産的自然形态,這就必然無法看到生産商品的勞動的二重性,沒有生産産品的勞動與生産商品的勞動相對照,自然就認識不到生産商品勞動的那種特殊的社會性質。當政治經濟學把特殊等同于一般時,其實是既不懂得一般,也搞不清楚特殊。馬克思的高明就在于他一方面從一般與特殊的統一中指出了資本的自為性即價值增殖是如何發生的,也就是指明了“一般生産過程本身,當它隻是作為資本的因素出現時”[54]的作用機制,指明了勞動過程一般是怎樣作為内容進入資本生産過程的;另一方面又從一般與特殊的區别中,發現了資本的曆史性,即“資本不是物,而是一定的、社會的、屬于一定曆史社會形态的生産關系”[55]。當馬克思準确地确定了一般是什麼的同時,也就确定了特殊不是什麼;确定了生産一般的非曆史性時,也就确定了特定生産形式的曆史性。正是在對勞動一般與特殊的辯證認識中,馬克思揭示了資本在人類社會發展進程中的地位,從而為超越資本和異化勞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既然工人的異化勞動隻是勞動在一定曆史階段上的産物,而資産階級私有财産又根源于異化勞動,那麼,随着勞動異化的消除,資産階級私有财産也必然被消滅,而共産主義正是“私有财産即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揚棄”[56]。人的解放的途徑就在于揚棄異化。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雖然對資産階級制度所造成的工人的異化生存狀态非常憤慨,但馬克思對異化勞動的批判卻不是倫理道德批判而是社會曆史批判。馬克思認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對象化勞動雖然采取了異化的形式,但人的本質力量、人的勞動的偉大的創造性确是實際地展現出來了,因此馬克思對異化勞動的态度是客觀的、曆史的,因為異化勞動的發展同時意味着人的本質力量的發展和進步,意味着為揚棄異化創造條件。他說:“我們看到,工業的曆史和工業的已經生成的對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開了的關于人的本質力量的書,是感性地擺在我們面前的人的心理學”,[57] “自然科學卻通過工業日益在實踐上進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為人的解放作準備,盡管它不得不直接地使非人化充分發展。”[58]馬克思批評粗陋的共産主義在沒有達到私有财産的水平時就試圖超越私有财産,而這隻不過是出于貪财欲和忌妒心的絕對平均主義,隻不過是私有财産的一種徹底表現而已。[59]而馬克思主張的共産主義則是對異化勞動、私有财産的積極揚棄,是建立在以往社會發展的全部成果基礎上的。他認為,勞動的自我異化的過程,勞動在形成、推進和加深異化的同時也産生了否定這種異化的現實條件,共産主義的實現就“是人和自然之間、人和人之間的矛盾的真正解決”[60],共産主義是勞動與勞動對象、勞動主體與客體化的勞動之間的矛盾和異化關系的真正解決。同時,矛盾自身有一個曆史發展過程,當“勞動和資本的這種對立一達到極端,就必然是整個關系的頂點、最高階段和滅亡。”[61]

值得我們注意的是,馬克思在1844年提出的“從當前的經濟事實出發”考察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産勞動即異化勞動的思想和做法,一直延續和貫穿了他一生的研究活動和緻思路向。他在1857年撰寫《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時,開篇就說:“擺在面前的對象,首先是物質生産。”[62]從物質生産出發,依次講到了消費、分配和交換。在《資本論》第一卷中分析價值增殖過程時,馬克思也是從勞動過程開始講起,認為資本主義生産過程是勞動過程與價值增殖過程的統一。這樣,馬克思就承襲和延續了1844年《手稿》時期确立的“從當前的經濟事實出發”考察資本主義社會中對象化勞動與異化勞動關系的思路,把确定人類勞動的一般性質,作為分析勞動特殊即資本主義生産過程的基礎和前提。

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馬克思依然把異化勞動的揚棄看作是由資本主義社會達緻未來社會的現實途徑,他多次強調資本本身就是一個活生生的矛盾,因為就資本自身的機制來說,資本借助異化勞動不斷生産和擴張的過程也就是産生否定自身現實條件的過程。正如馬克思所說:“在資本對雇傭勞動的關系中,勞動即生産活動對它本身的條件和對它本身的産品的關系所表現出來的極端異化形式,是一個必然的過渡點,因此,它已經自在地、但還隻是以歪曲的頭腳倒置的形式,包含着一切狹隘的生産前提的解體,而且它還創造和建立無條件的生産前提,從而為個人生産力的全面的、普遍的發展創造和建立充分的物質條件。”[63]一方面,作為以自身為目的的、利己的價值,資本具有不可遏制的追求普遍性的趨勢。在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産中,必然要求把全面發展生産力作為整個社會生産方式延續和發展的前提,因此,擴大流通範圍和消費領域、創造世界市場就成為資本的題中應有之意,并“由此産生了資本的偉大的文明作用”。[64]另一方面,在資本主義異化勞動的機制下,資本的增殖即資本本身的生命力又遇到了嚴格的制約,“資本不可遏止地追求的普遍性,在資本本身的性質上遇到了限制,這些限制在資本發展到一定階段時,會使人們認識到資本本身就是這種趨勢的最大限制,因而驅使人們利用資本本身來消滅資本。”[65]可見,把資本推向解體的正是資本自身,資本在發展中既創造了否定自身的條件又提出了否定自身的要求。馬克思在資本批判中,通過對勞動異化的經濟條件的更加深入的分析,更有力地論述了揚棄資本、實現勞動解放進而實現勞動者的解放的曆史必然和現實路徑。

  綜上所述,馬克思在1844年《手稿》中所論述的異化勞動和他在以《資本論》為代表的系列論著中所論述的資本,無論是從異化勞動和資本的曆史和邏輯起點上看,還是從異化勞動和資本的實質(資本對勞動過程的支配)上看,還是從異化勞動和資本的生産結果(資本對勞動結果的支配)上看,還是從異化勞動批判與資本批判的思想和實踐目标(無産階級和人類的自由、發展和解放)上看,二者都是一緻的,其間并不存在根本性質的不同、邏輯的翻轉或視角的轉換。毋庸諱言,馬克思早期異化勞動理論與後來的資本批判理論相比還是青澀的初步的,但這種“青澀”和“初步”又是異常可貴的。因為正是這顆幼苗和青澀之果實現了對黑格爾自我意識異化的超越,實現了對費爾巴哈抽象人性異化的超越,實現了對古典政治經濟學的超越;正是這顆幼苗和青澀之果為揭示資本的本質和資本主義社會的運動規律鋪平了道路,孕育了馬克思後來理論的諸多生長點。馬克思後期思想的參天大樹就是在這顆幼苗和青澀之果的基礎上長成的。

[1]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研究(文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85頁。

[2]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研究(文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48頁。

[3]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研究(文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74頁。

[4] 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第150頁。

[5]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研究(文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14頁。

[6] 奧古斯特·科爾紐:《馬克思恩格斯傳》第2 卷,三聯書店1965 年版,第279頁。

[7] 段忠橋:《馬克思的異化概念與曆史唯物主義》,《江海學刊》2009年第3

[8] 孫伯鍨:《孫伯鍨哲學文存》第四卷,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96頁。

[9] 張一兵:《回到馬克思》,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08頁。

[10] 俞吾金:《從“道德評價優先”到“曆史評價優先”——馬克思異化理論發展中的視角轉換》,《中國社會科學》2003年第2期。

[11]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0頁。

[12]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2頁。

[13]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2頁。

[14]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56頁。

[15]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57

[16]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58頁。

[17]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72頁。

[18]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90頁。

[19]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90491頁。

[20]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97—498頁。

[21]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821頁。

[22]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5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8頁。

[23]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1頁

[24]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4頁。

[25]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4頁。

[26]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4頁。

[27]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1頁。

[28]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0-61頁。

[29]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611頁。

[30]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82頁。

[31]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82頁。

[32]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5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2頁。

[33]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2頁。

[34]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2頁。

[35]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2頁。

[36]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1頁。

[37]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0-61頁。

[38]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0頁。

[39]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1頁。

[40]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45頁。

[41]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46頁。

[42]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46頁。

[43]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659頁。

[44]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41頁。

[45]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45頁。

[46]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658頁。

[47]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3頁。

[48]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2-63頁。

[49]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7頁。

[50]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78頁。

[51]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75頁。

[52]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8-89頁。

[53]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92頁。

[54]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80頁。

[55]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922頁。

[56]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1頁。

[57]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8頁。

[58]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9頁。

[59]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79頁。

[60]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1頁。

[61]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7頁。

[62]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頁。

[63]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12頁。

[64]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90頁。

[65]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9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