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其根本,學界圍繞“馬克思與正義”的争論主要反映了兩重矛盾:一是馬克思批判正義和表達正義的相關論述之間的矛盾;二是堅持曆史唯物主義與建構正義之間的矛盾,也正是這兩對矛盾為當前學界重點關注的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的建構設置了難題。認為馬克思拒斥正義或曆史唯物主義與正義理論相抵觸的觀點都錯在混淆了馬克思論述正義的不同維度。馬克思既在曆史維度上揭示正義的社會經濟基礎,又在規範維度上談論正義的價值内涵。前者是關于正義的社會曆史學,後者構成正義的實質規範性内容。這兩種維度并行不悖,既沒有對立關系,也沒有包含關系。曆史唯物主義既不排斥正義理論,亦不蘊含正義向度。無論是将馬克思對正義範疇的曆史-社會解釋誤判為他的規範性正義标準,還是停留于曆史唯物主義的理論邏輯而不對正義問題做專門細化的規範性研究,都将遮蔽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的實質性内容。明确區分馬克思論述正義的兩種維度,是切實推進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當代建構的必要前提。

李旸:馬克思論述正義問題的雙重維度
beat365官方网站 李旸
當前學界關于馬克思正義思想的研究蔚成風氣,然而,在經典馬克思主義研究中,正義問題從未占據焦點,是當代理論和實踐的雙重号角将馬克思的正義思想從沉寂中喚醒。一方面,羅爾斯《正義論》的發表及其引發的巨大思想效應,使正義這一政治哲學主題成為當代學術界的熱點并影響了當代馬克思主義研究者的緻思路徑;另一方面,兩極化的财富分配和以階層、種族、性别等參數交疊表達的權利訴求不斷挑戰自由主義正義傳統的正當性,同時也呼喚更為平等和正義的價值體系,由此規定了當代馬克思主義者的時代使命。當前,無論在西方還是國内馬克思主義理論界,對馬克思正義思想的關注和探讨均成為一種普遍的學術現象。然而,馬克思并非專門的政治哲學家。他從未系統處理過正義問題,隻在批判或論戰需要時才偶爾發表對于“正義”的看法,并且這些看法零散而模糊,難以直觀地形成連貫的理論。對此英國學者傑拉斯(Norman Geras)評論道:“馬克思對有關規範問題的理論思考極其不耐煩甚至不屑一顧,隻在極少的情況下才屈尊參與讨論。對于社會學家們所詳盡闡述的道德理論,他不隻是漠不關心,甚至持反對态度。他蔑視這一領域裡對某些問題和概念所作的嚴密探究,但他在别的地方又強調這些問題和概念……他的著作中處處體現着或隐含着規範性觀點,這些觀點十分豐富,盡管處于一種無體系的形式之中。”那麼,馬克思究竟如何看待“正義”?研究者們在此問題上産生了嚴重分歧且每一方都能從馬克思那裡找到文本依據。一些學者指出,馬克思站在曆史唯物主義的立場反對正義訴求,強烈批判蒲魯東、拉薩爾、吉爾巴特等理論家訴諸平等、公平、正義的做法,将“平等的權利”、“公平的分配”斥責為“陳詞濫調的見解”、“空洞的廢話”,甚至宣稱“共産主義者根本不進行任何道德說教”,因此馬克思拒斥“正義”。另一些學者則認為,馬克思不僅不反對正義話語,而且持有自己的正義觀念。他在揭露和譴責資本主義剝削時使用的“搶劫”、“掠奪”和“盜竊”等字眼體現着強烈的道德義憤,在對資本主義非正義和小資産階級理論家正義思想的批判中隐含着某種基于社會主義和無産階級立場的正義觀念。
究其根本,圍繞“馬克思與正義”的争論主要反映了兩重矛盾:一是馬克思批判正義和表達正義的相關論述之間的矛盾;二是堅持曆史唯物主義與建構正義之間的矛盾,也正是這兩重矛盾為當前學界重點關注的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的建構設置了難題。如果馬克思僅僅以否定和拒斥的方式來談論正義,或者馬克思站在曆史唯物主義的角度反對任何道德批判,那麼以肯定的方式去建構馬克思和馬克思主義的正義理論就将是無本之木。而要解開這些難題,我們需要回到馬克思的原始文本去廓清他論述正義的不同維度。
一曆史之維:正義觀念的社會經濟基礎
馬克思很少主動處理正義問題,他往往是在批判的語境中針對涉及正義的某種觀點而談到正義。他所批判的觀點主要有兩種:一種訴諸某種永恒的正義範疇來解釋社會經濟現象;另一種以“平等”、“公平”的權利和分配主張作為工人運動的基本導向。針對這些觀點,馬克思着重從曆史唯物主義的角度來解釋正義觀念的曆史性質及其在社會結構中的産生機制。他的目的在于說明兩點:第一,正義不是永恒的,而是曆史地變化的,其具體内涵由社會經濟基礎決定;第二,生産決定分配,而非正義決定分配。正義并非社會演進的根本動力,相反,正義的實現需要社會經濟前提的保證。此即馬克思論述正義的曆史維度。這是一種描述和解釋的維度,卻常常被誤認作規範或評價的維度。
在批判吉爾伯特基于“天然正義”來解釋某種資本主義交易行為的正當性時,馬克思說道,“在這裡,同吉爾巴特一起說什麼天然正義,這是毫無意義的。生産當事人之間進行的交易的正義性在于:這種交易是從生産關系中作為自然結果産生出來的。這種經濟交易作為當事人的意志行為,作為他們的共同意志的表示,作為可以由國家強加給立約雙方的契約,表現在法律形式上,這些法律形式作為單純的形式,是不能決定這個内容本身的。這個内容,隻要與生産方式相适應,相一緻,就是正義的;隻要與生産方式相矛盾,就是非正義的。”在批判拉薩爾派提出的“不折不扣的勞動所得”等公平分配主張時,馬克思反問道,“什麼是公平的分配呢?難道資産者不是斷言今天的分配是‘公平的’嗎?難道它事實上不是在現今的生産方式基礎上惟一‘公平的’分配嗎?難道經濟關系是由法的概念來調節,而不是相反,從經濟關系中産生出法的關系嗎?”馬克思的這些論述經常被作為論證“馬克思的正義觀念是一種事實判斷”、“馬克思不具有規範性正義觀念”以及“馬克思不認為資本主義不正義”這三個邏輯相聯的觀點的文本依據。譬如在“馬克思與正義”的争論中最有影響的伍德(Allen Wood)就認為,這些文本表明馬克思将正義視作一種關于“行為與其生産方式之間的功能關系”的“科學判斷”,并且馬克思基于資本主義剝削符合生産方式要求而将其判定為正義的。但事實上,在這些文本中,馬克思是從曆史維度而非規範維度來論述正義的。第一段話是在解釋吉爾巴特所說的産業資本家向借貸資本家借錢并付給其利息這種資本主義交易的正當性基礎不是來自天然正義,而是來自生産關系的内在邏輯。既然該交易行為與資本主義生産關系是相符的,自然被資本主義社會認為是正義的。是生産關系而不是法律形式決定着交易行為的正義性。在這裡,馬克思顯然是基于資本主義的案例來一般性地揭示正義産生的社會經濟根源,而并非對資本主義做出正義判斷,也非将自己正義觀的内容表述為“與生産方式相一緻即為正義”。第二段話旨在說明資産者的正義觀念是從經濟關系中産生的。在這裡,馬克思同樣并非在評價的維度上判定現今的資本主義分配是公平的,而是在解釋的維度上說明,由于資本主義經濟關系是現今生産方式中唯一占主導的經濟關系,因此基于其所産生的資産階級公平觀念是當前社會中唯一占主導的評價标準,即法的标準。法的關系在根本上是由經濟關系所産生和決定的。以上可以看出,在曆史維度上論述正義時,馬克思是從一種外部視角對正義的産生機制和性質進行社會學和曆史學意義上的說明,而不是從内部視角來表述自己正義觀的規範内容或基于自己的正義觀進行評價。
馬克思看待正義的曆史維度亦是一種科學的、現實的維度,他還基于唯物史觀和政治經濟學原理說明了正義作為一種分配理念的實現條件。在馬克思論述正義的語境中,正義通常表現為某種分配主張,而他認為分配的性質和表現是由生産制度本身所決定的。在論及資本主義分配時,馬克思說,“工資以雇傭勞動為前提,利潤以資本為前提。因此,這些一定的分配形式是以生産條件的一定的社會性質和生産當事人之間的一定的社會關系為前提的。因此,一定的分配關系隻是曆史規定的生産關系的表現。”在馬克思看來,生産決定分配,分配關系是對生産關系的反映。任何公平分配主張的實現,都需要由生産方式的性質和條件來保證。馬克思在《工資、價格和利潤》中針對要求工資平等的公平訴求說道,“在雇傭勞動制度的基礎上要求平等或公平的工資,如同在奴隸制的基礎上要求自由一樣。你們所認為公平或公道的東西與問題毫無關系,問題就在于,一定生産制度所必需的和不可避免的是什麼。”這段話體現了馬克思對正義實現基礎的着重強調以及對不具備現實經濟條件時空談正義的批評。正是基于這種科學視角,馬克思批判庸俗社會主義者和小資産階級理論家回避根本的社會變革問題而僅在分配問題上做文章。他在《哥達綱領批判》中批判拉薩爾主義時說道,“把所謂分配看做事物的本質并把重點放在它上面,那也是根本錯誤的。消費資料的任何一種分配,都不過是生産條件本身分配的結果。而生産條件的分配,則表現生産方式本身的性質。例如,資本主義生産方式的基礎就在于:物質的生産條件以資本和地産的形式掌握在非勞動者的手中,而人民大衆則隻有人身的生産條件,即勞動力。既然要素是這樣分配的,那末自然而然地就要産生消費資料的現在這樣的分配。如果物質的生産條件是勞動者自己的集體财産,那末同樣要産生一種和現在不同的消費資料的分配。庸俗的社會主義仿效資産階級經濟學家把分配看成并解釋成一種不依賴于生産方式的東西,從而把社會主義描寫為主要是在分配問題上兜圈子。既然真實的關系早已弄清楚了,為什麼又要開倒車呢?”也就是說,消費資料的分配取決于生産條件的分配,而生産條件的分配則反映着生産方式本身的性質。要改變分配方式,就必須從根本上改變生産方式的性質。要改變資本主義社會中不公平的分配,就要變革資本主義生産方式,實現“物質的生産條件是勞動者自己的集體财産”這樣的生産方式。拉薩爾等訴諸正義的庸俗社會主義者不理解經濟學上的分配與生産的真實關系,不理解已經确立的曆史科學和經濟學,認為通過在分配領域裡做出改良就能消除對工人的剝削。但在馬克思看來,不能脫離生産方式來單獨地談論“消費資料”的分配,根本問題在于推翻舊的生産制度,工人“應當摒棄‘做一天公平的工作,得一天公平的工資!’這種保守的格言,要在自己的旗幟上寫上革命的口号:‘消滅雇傭勞動制度’!”正是在這一意義上,馬克思将這些公平分配的主張斥責為“陳詞濫調的見解”和“民主主義者和法國社會主義者所慣用的、憑空想象的關于權利等等的廢話。”
這些文本表面上很容易給人一種“馬克思拒斥正義”的印象,但通過分析文本及語境不難看出,馬克思拒斥的不是正義本身,而是用正義替代曆史科學去解釋社會現象和指導社會革命的做法。在工人運動的語境中,馬克思着重批判正義訴求在運動中的消極作用,即“歪曲那些花費了很大力量才灌輸給黨而現在已在黨内紮了根的現實主義觀點”。而恩格斯在以下三處文本中的論述則更清晰地表明了他和馬克思為什麼要在革命情境中反對正義訴求:“‘正義’、‘人道’、‘自由’等等可以一千次地提出這種或那種要求,但是,如果某種事情無法實現,那它實際上就不會發生,因此,無論如何它隻能是一種‘虛無缥缈的幻想’”。 “把社會主義社會看作平等的王國,這是以‘自由、平等、博愛’這一舊口号為根據的片面的法國人的看法,這種看法作為當時當地一定的發展階段的東西曾經是正确的,但是,像以前的各個社會主義學派的一切片面性一樣,它現在也應當被克服,因為它隻能引起思想混亂,而且因為已經有了闡述這一問題的更精确的方法。”“如果我們确信現代勞動産品分配方式以及它造成赤貧和豪富、饑餓和窮奢極欲尖銳對立的狀況一定會發生變革,隻是基于一種意識,即認為這種分配方式是非正義的,而正義總有一天一定要勝利,那就糟了,我們就得長久等待下去。……現代社會主義必獲勝利的信心,正是基于這個以或多或少清晰的形象和不可抗拒的必然性印入被剝削的無産者的頭腦中的、可以感觸到的物質事實,而不是基于某一個蟄居書齋的學者的關于正義和非正義的觀念。”
至此可見,馬克思對正義的批判實質反映的是他看待正義的曆史視角。與所有讨論“自然”正義或普遍正義的理論相反,馬克思指出,任何規範都不是自然的,而是有其社會根源的;也不是普遍的,而是曆史的。它們在曆史中産生,也會在曆史中被替代。在馬克思看來,正義隻有在現實的曆史和經濟條件中才能得到正确的理解,因此馬克思主義的正義觀念并非某種脫離社會曆史之外的抽象原則,而是代表着新的經濟關系和無産階級利益訴求的“曆史的”正義。隻有充分理解馬克思看待正義的曆史視角,将正義看作特定生産方式和經濟關系的産物,才能準确地把握建構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的曆史邏輯。
二規範之維:資本主義的非正義與社會主義的正義
雖然馬克思明确談及“公平”、“正義”的文本大多數都屬于曆史維度的論述,但這并非馬克思看待正義的唯一角度。他在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和對社會主義分配原則的闡釋中表現出明顯的關于正義的規範性向度。如果說對正義所做的社會曆史分析是一種論述正義的外部視角,那麼,馬克思顯然也曾進入正義内部來表達自己持有的正義觀念。
首先,馬克思在對資本主義的批判中充滿了評價性的非正義判斷。他經常把資本家無償占有剩餘價值的行為稱作“掠奪”、“盜竊”、“竊取”,把剩餘産品視為“不付等價物而竊取的”,“從工人那裡掠奪來的贓物” 并判定“現今财富的基礎是盜竊他人的勞動時間”。這等于在譴責資本家占有了本不應當屬于他們、而應當屬于工人所有的剩餘價值,亦即資本家無償占有剩餘價值的剝削行為是不正義的。馬克思還将剩餘勞動稱作強制的無酬勞動,指出資本主義“一開始就沒有一個價值原子不是由别人的無酬勞動産生的,”并且寫道:“這種剩餘勞動是資本未付等價物而得到的,并且按它的本質來說,總是強制勞動,盡管它看起來非常象是自由協商同意的結果。”馬克思說被剝削的剩餘勞動是無酬的強制勞動,這意味着資本主義的非正義性還在于侵犯工人的自由和自我決定權,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馬克思宣稱,“雇傭勞動制度是奴隸制度”。除了批判資本主義剝削的非正義,馬克思還譴責了資本原始積累的非正義,他說:“但是在溫和的政治經濟學中,從來就是田園詩占統治地位。正義和“勞動”自古以來就是惟一的緻富手段,自然,‘當前這一年’總是例外。事實上,原始積累的方法決不是田園詩式的東西。”通過語義分析很容易推出,馬克思認為資本原始積累的方法決不是正義和“勞動”這種田園詩式的手段,亦即資本原始積累是通過不正義的方式實現的。
其次,馬克思在批判庸俗社會主義者和小資産階級的分配主張時闡述了社會主義和共産主義的正義原則。馬克思和恩格斯在批判“真正的社會主義者”的分配主張時首次說明了共産主義的根本分配原則:“共産主義的最重要的不同于一切反動的社會主義的原則之一就是下面這個以研究人的本性為基礎的實際信念,即人們的頭腦和智力的差别,根本不應引起胃和肉體需要的差别;由此可見,‘按能力計報酬’這個以我們目前的制度為基礎的不正确的原則應當——因為這個原理僅就狹義的消費而言——變為‘按需分配’這樣一個原理,換句話說:活動上,勞動上的差别不會引起在占有和消費方面的任何不平等,任何特權。”馬克思在批判拉薩爾派的“公平分配”時再次詳細說明了共産主義第一階段和高級階段的分配原則,指出按勞分配雖然“不承認任何階級差别,因為每個人都像其它人一樣隻是勞動者”;但它仍然存在局限性,因為“它默認勞動者不同等的個人天賦,因而也就默認勞動者不同等的工作能力是天然特權”,而共産主義高級階段實行按需分配的依據恰恰在于“權利就不應當是平等的,而應當是不平等的”。這些論述明顯包含着關于“平等”、“權利”的規範思考,且從中可以分析出馬克思所隐含持有的分配正義觀念,即自然禀賦的差别不應當引起任何消費資料占有上的不平等。
馬克思對自己規範性正義觀念的闡發,再次證明他并非拒斥正義。他一方面強調正義訴求不是曆史發展的根本動力,但另一方面,他也承認正義的社會作用。他曾這樣評價工人的正義觀念:“認識到産品是勞動能力自己的産品,并斷定勞動同自己的實現條件的分離是不公平的、強制的,這是了不起的覺悟,這種覺悟是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産方式的産物,而且也正是為這種生産方式送葬的喪鐘,就像當奴隸覺悟到他不能作第三者的财産,覺悟到他是一個人的時候,奴隸制度就隻能人為地苟延殘喘,而不能繼續作為生産的基礎一樣。”恩格斯則更明确地談到無産階級以平等為核心的正義要求和這種正義要求的社會意義,他說,“資産階級的平等要求也由無産階級的平等要求伴随着。從消滅階級特權的資産階級要求提出的時候起,同時就出現了消滅階級本身的無産階級要求……無産階級抓住了資産階級所說的話,指出:平等應當不僅僅是表面的,不僅僅在國家的領域中實行,它還應當是實際的,還應當在社會的、經濟的領域中實行。尤其從法國資産階級自大革命開始把公民的平等提到重要地位以來,法國無産階級就針鋒相對地提出社會的、經濟的平等的要求,這種平等成了法國無産階級所特有的戰鬥口号。” 無産階級的平等要求從資産階級平等要求中吸取了或多或少正當的、可以進一步發展的要求,“成了用資本家本身的主張發動工人起來反對資本家的鼓動手段。”
綜上表明,在強調馬克思的曆史視角時亦要看到馬克思對現存社會非正義的批判中所包含的規範維度,看到他基于社會主義和無産階級立場所表達的正義主張,從而為建構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确立規範基礎。
三雙重維度的區分及意義
至此,我們澄清了馬克思論述正義的雙重維度:一個是基于外部視角的、解釋性的曆史維度;一個是基于内部視角的、評價性的規範維度。這是兩個截然不同且并行不悖的維度。然而,馬克思并非專門的道德哲學家,他在探讨正義問題時并沒有遵循事實(描述)/價值(評價)這種元倫理學的區分,這就使人們在理解他的正義論述時有将兩種維度相混淆的可能。學界諸種“馬克思不持有規範性正義觀念”、“馬克思拒斥正義”、“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是正義的”或“馬克思有關正義的論述自相矛盾”的觀點即是如此。前文已證明,馬克思批判正義和表達正義的看似相互“矛盾”的文本實際上分屬兩個不同的論述維度。馬克思“拒斥”正義的論述實質是在強調正義的曆史維度,他所拒斥的毋甯是正義的普适性而非正義的評價性和規範性。當馬克思說隻要與生産方式相一緻就是正義的以及資本主義交易和分配是正義的時,他是在解釋正義的曆史運行機制,而非認同這種價值判斷,而當他譴責資本主義非正義和表述社會主義正義時體現的才是他規範性的正義判斷。對這幾個關節點的澄清,是推進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建構的基本前提。剩下的未解之題隻在于,應如何看待曆史唯物主義與正義話語之間的關系?學界有一種觀點認為,曆史唯物主義與正義訴求相抵觸;還有一種觀點認為,曆史唯物主義内在地包含正義向度。這兩種觀點對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的建構都具有消極作用,前者消解了理論建構的合法性,後者則設置了錯誤的建構路徑。曆史唯物主義與規範性正義理論分屬兩個不同的理論界面,二者之間既沒有對立關系,也沒有包含關系。上述兩種觀點均失誤在未能厘清曆史與規範這兩個相互區分又并行不悖的維度,導緻要麼認為馬克思主義者不應介入正義論說,要麼将主要精力放在正義問題的社會曆史學闡釋上。
當前要切實建構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迫切需要進入正義内部亦即規範層面進行具體探讨。但多數學者隻談論馬克思處理正義問題的社會-曆史視角,而不去嘗試确立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的基本内容和原則,殊不知後者才是當前實踐最需要和最有現實意義的部分。馬克思分配正義觀念的基本内容是什麼?馬克思主義或社會主義的基本正義原則是什麼?中國當前的改革和實踐應當遵循何種正義标準?這本應是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的當代建構中最核心的研究,且這種研究顯然是以規範性為特征的。從雙重維度的區分來看,曆史唯物主義不應成為細緻探讨和建構正義之規範内容的障礙。雖然規範始終是曆史地變化且受具體的社會現實所制約,但在承認正義之曆史-社會性的前提下,仍然可以在某一曆史現實中相對靜态地、獨立地讨論正義的價值構成、内涵和原則,就如同對永恒運動的堅持不妨礙研究相對靜止的事物一樣。
綜而論之,無論是将馬克思對正義範疇的曆史-社會解釋誤判為他的規範性正義标準,還是停留于曆史唯物主義的理論邏輯而不對正義問題做專門細化的規範性研究,都将遮蔽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的實質性内容。明确區分馬克思論述正義的兩種維度,是切實推進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當代建構的必要前提。
文章來源:南京大學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