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培永:馬克思人的本質學說的演變路徑及當代價值

 

 
 

馬克思人的本質學說的演變路徑及當代價值

 
 
 
 

摘  要:從精神、意志、理念出發,将人歸結為某種精神屬性,或者把人看作特殊的、高級的生物種類,從生物特性來理解,注定不可能實現關于人的本質理論的根本變革。從“不是抽象的蟄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到“有意識的生命活動體”,再到“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馬克思最終回到現實社會中的現實之人上來,實際上得出了改變社會關系就能改變人的本質,就能改變社會、改變世界的結論。人的本質是社會的、動态的、變化的,随着物質财富的豐富,生産關系的變革,政治制度、法律規範的完善,社會公平正義漸趨實現,人将擺脫自私自利的暫時的本性,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的人,我們也終将看到不同于自私自利的人構成的市民社會的新社會。

關鍵詞:人的本質;社會關系;當代價值

 

社會是人的社會,曆史是人的曆史。所有哲學萬變不離其宗,歸根結底是“人”學。古往今來的哲學家都不可避免地要表達對人、人性、人的本質的看法,而且往往也都是從對人的分析開始展開自己的理論體系,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也不例外。人不是什麼、是什麼,究竟如何認識人,如何看人的本質,如何認清現實之人,如何預判未來之人的發展前景,這是馬克思、恩格斯回答的重要問題,是整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礎性問題,其成熟的理論觀點的形成有一個過程,對于回應今天存在着的關于人的本質的模糊觀念,仍然有不可多得的價值。

一、蟄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

人是生活在世界之中的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哲學理應從這種現實生活中的人本身出發。但哲學一旦介入到對人的理解,往往遵循的是與之相反的邏輯。很多哲學家會先設想人應該是什麼樣的,并提出一種應然層面的人的概念,然後再去反觀現實社會中的人,得出現實中的人根本不是人或離真正的人還有一段距離,需要努力再進一步讓人真正成為人的結論。這種理論邏輯的立足點不是實然的人而是應然的人,不是人是什麼,而是人應該是什麼,它把理論中的人與現實生活中的人分離開來,使人成為一種遠離物質生活、遠離現實社會的抽象的存在物,帶來的問題是我們以為談的是現實之人,實際上談的隻是建構出來的關于人的觀念,隻是“蟄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

對馬克思、恩格斯來說,黑格爾以及之後的青年黑格爾派的代表人物,甚至還有費爾巴哈等哲學家,都無一例外地運用了這種邏輯。黑格爾是“把觀念變成了主體”的思想家,“人的本質,人,在黑格爾看來=自我意識”[1]207。把人的本質定位為自我意識,把人理解為具有自我意識的存在物,實際上是對人的抽象設定,是把人的本質設定為思想或精神。這樣,自我意識就成為了主體,人倒成為主體的謂詞。言外之意是,那種隻有具有自我意識的人才是真正的人,沒有自我意識,人就不是人。所以,“黑格爾把人變成自我意識的人,而不是把自我意識變成人的自我意識,變成現實的、因而是生活在現實的對象世界中并受這一世界制約的人的自我意識”[1]357。自我意識設定了人,人成為了自我意識的人,而不是生活在現實的對象世界中的人。

費爾巴哈主張從人的關系出發去把握人,這種思路在馬克思看來是對的,但“他還從來沒有看到現實存在着的、活動的人,而是停留于抽象的‘人’,并且僅僅限于在感情範圍内承認‘現實的、單個的、肉體的人’,也就是說,除了愛與友情,而且是觀念化的愛與友情之外,他不知道‘人與人之間’還有什麼其他的‘人的關系’。”[1]530費爾巴哈在社會曆史觀上并沒有回到現實的人的關系去把握人,隻是在感情範圍内承認現實的、單個的、肉體的人,隻是從愛與友情的關系談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即認為有愛與友情而且是有理想化的愛與友情的人才是人,這實際上與抽象出精神屬性,把有自我意識的人稱為人一樣,也是先天預設了人的本質。

這種邏輯就是抽象之人的思辨邏輯,是背離我們的生活常識的,無論構思再巧妙,都存在着根本的颠倒。但正是這種颠倒的人的邏輯,很容易獲得哲學家的鐘愛,為什麼會如此?它有什麼價值所在?仔細思考會發現,它揭示出現實之人與理想之人的差距,能夠使對現實社會的批判顯得更有力量,從而最大程度地發揮哲學對現實的批判功能。而且,從抽象、理想、應然層面的人出發,推崇某種抽象理念、自我意識、絕對精神,賦予客觀世界、現實社會以規律、價值、理念,會使獨立的、散亂的、雜多的構成要素以整體的、總體性的圖景呈現出來,從而有利于人們相信把握了人類社會曆史的發展規律。要知道,對人、人性、人的本質的理解從來都不單純是純哲學的遐想,而總是基于對更理想社會制度的想象與設計,這種哲學設想出人應該達到的境界,社會應該達到的狀況,會增強人們對未來的憧憬,刺激人們對社會進步的追求。這種邏輯對哲學家而言當然是有吸引力的,不管能否解釋世界、改變世界,僅就理論建構本身而言,它就是有獨特魅力的。

問題在于,一旦以抽象之人為前提,曆史活動就不再是活生生的人的活動,而變成某種理念、某種精神的抽象思辨。馬克思因此批判黑格爾(也可以用在其他青年黑格爾派代表以及費爾巴哈身上)“隻是為曆史的運動找到抽象的、邏輯的、思辨的表達,這種曆史還不是作為既定的主體的人的現實曆史”[1]201。完美的自我意識的人是不存在的,這種哲學隻是在精神領域、在理念領域設想人的本質,人的本質的異化,人的本質的回歸,實際上并沒有看到真正的現實生活中的人,也沒有看到現實的人所生活于其中的社會,它所面對的隻是觀念的世界、理念的世界。歸根結底,宣告理想層面的人在現實中異化了,通過想象美好之人、美好社會,通過批判現實是不能實現人的回歸的。

思辨邏輯的必然結果是,現實社會中的人的主體性被忽略,主體變成了理念、精神甚至變成了哲學家、思想家本人。這種哲學因此不是關于現實中的、曆史中的人的理論,而隻是關于哲學家、思想家本人的理念的理論,是哲學家本人對現實之人的抽象建構。偉大哲學家的思想和觀念的重要性凸顯出來,以至于人類社會的曆史成為一種“思想史”、“觀念史”。它提供了解釋世界的模型,但卻喧賓奪主。它成全了哲學家的理論雄心,但對人類社會的現實運動的客觀進程卻難以起到作用。這正是馬克思為什麼一定要走出德國哲學傳統的原因,他認識到哲學體系在黑格爾這裡已經完結了,現在需要的則是讓哲學回到現實,從天國回到人間。

在1843年寫就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馬克思批判德國思辨的法哲學置“現實的人”人于不顧,隻憑虛構的方式滿足“整個的人”,他宣布:“人不是抽象的蟄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國家,社會。”[1]3這已經說明,25歲的馬克思已經不滿意于先前的哲學家從抽象的人的想象出發去思考人,而努力追求回到人間去思考現實中的人。要真正認識人,要解釋世界、改變世界,就得防止把人變成“抽象的蟄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要直面現實,要從現實的人本身出發,而不是去設想完美的人,不是從人的某種精神、意志、理念出發。走出這一步并不容易,因為這是要打破哲學介入人、介入社會、介入曆史的固定思維或傳統模式。

二、有意識的生命活動體

雖然意識到了這一點,但并不意味着馬克思馬上就能做到這一點。馬克思實際上也曾試圖理想化、抽象化地建構人,對人進行先天預設,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他選擇從人與動物的區分、從物種的生物特性去界定人,而這是中西方傳統哲學一直慣有的思路邏輯。西方傳統往往強調人是“理性欲望結合體”,是擁有物質需求(在各個哲學家那裡其内容不同)、富有經濟思維(為了自由、财産而與他人交往)并善于利用理性參與政治事務的人,中國傳統則強調人是“道德生命體”,隻有講道德的生命才配稱得上人。盡管有所差異,但基本設定是一緻的,那就是自然存在的人與動物一樣也是一種物種,隻有符合一定的條件,人才能超越動物,才能作為“高級動物”與其他動物有所區分。

從生物性、從類的本質上來界定人,無疑就會落入這樣的邏輯。馬克思應該說也沿襲了這個套路,隻是他認為的人應該是“有意識的生命活動體”。在這部手稿中,馬克思将人的存在看作為類存在,人的類特性不同于動物的類特性,在于它是“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正是這種有意識的生命活動把人同動物直接區别開來。人有意識地把自身當做自由的存在物來對待,并且在實踐上和理論上能自覺地把生命活動變成自己意識的對象,而動物的生命活動不是自由的、也不是自覺自主的,動物隻能為了維持肉體生存而活動,它和自己的生命活動是直接同一的,不能有意識地把自己的生命活動當作對象。

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也被馬克思稱為生産勞動,但它不是我們在現實生活中所看到或從事的生産勞動,而是理想層面的勞動。這種勞動的基本特征是自由、自覺(有意識)、自主,它是能展示人的生命力量并能給人帶來愉悅的勞動。勞動産品是人的本質力量的體現,人的本質也就在他的勞動所創造的世界中顯示出來。人在改造對象世界的過程中,證明自己是類存在物,證明他的生産是能動的類生活,也正是通過這種生産勞動,自然界作為“人的無機的身體”,表現為人的作品和人的現實。這種生産勞動絕不是謀生勞動,不是隻維持肉體生存的手段或者增加财富的工具。在馬克思看來,為了吃、喝、生殖的活動隻是動物的機能,隻能從事謀生勞動而不是從事自由自覺的勞動其實就表明人不再是人,不符合人的類本質。

隻有從事自由自覺的生産勞動也即生命活動的人才是真正的人,但真正意義上的人在現實生活中很難出現。因為在資本主義生産方式下,作為人的本質力量的勞動在外化、對象化的過程中産生出私有财産,成為異化勞動,人根本沒辦法證明自己是類存在物,反而作為非人化的存在物被生産出來,“生産不僅把人當做商品、當做商品人、當做具有商品的規定的人生産出來;它依照這個規定把人當做既在精神上又在肉體上非人化的存在物生産出來”[1]171。人變成了非人化的存在物,人的活動變成動物的活動,變成維持肉體生存需要的手段,人因此變成了動物般的存在。這就是說,異化勞動和私有财産的生成使人不再是人,人的勞動過程、勞動産品、人的無機的身體(自然)本來都是人之為人的表征,現在都變成了完全異己的力量,最終的結果是“一種非人的力量統治一切”。

馬克思在此基礎上建構了一套人複歸于人的過程,其基本邏輯是人的本質是自由自覺的生産勞動,這種作為人的本質的活動成為異化勞動,隻有消除異化勞動、揚棄私有财産才能實現人的本質的真正回歸。他此時所設想的共産主義也就是對私有财産即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的揚棄,是通過人并且為了人而對人的本質的真正占有,是人的本質的現實的生成,是人的本質的真正實現,“人以一種全面的方式,就是說,作為一個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質”[1]189。隻有消除異化勞動,揚棄私有财産,人才能真正回歸到人,才真正成為人。可以說,将人的類本質看做自由、自覺的勞動,而把未來社會構想成擺脫異化勞動、促使人的類本質實現的理想社會,這與黑格爾、費爾巴哈等人的哲學邏輯是相似的,馬克思此時并未走出從設定抽象之人到構想理想共同體的窠臼。

當然,馬克思已經與其他哲學家有所不同了,他更加強調了勞動的重要性,把那種抽象的、自我意識的、精神的人變成從事自由自覺勞動的人,他所講的勞動雖然不是物質生産勞動,但為後來關注現實的物質生産實踐,為在政治經濟學中确立勞動的地位奠定了重要基礎。通過生命活動和異化勞動的對立,馬克思發現了人的勞動的現實性,發現了理想層面和現實層面的割裂,實際上也已經賦予勞動一定的社會性、現實性,正視了現實之人的生活狀況。馬克思認識到,人是自然存在物,既是能動的、有自然力、生命力的存在物,又是受動的、受制約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他也從曆史的視野看待私有财産,而不是空談理想之人而否定私有财産,他看到私有财産的價值在于它本身是勞動的産物,現在需要的是揚棄它的形式,擺脫異化形式、私有形式,使人的本質力量真正複歸于自身。

馬克思相信工業運動所取得的成就,相信它的發展對人的本質力量呈現的作用,認為“工業的曆史和工業的已經生成的對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開了的關于人的本質力量的書,是感性地擺在我們面前的人的心理學”[1]192。人類社會未來的希望在于人們的勞動本身,人們自己通過自己的勞動獲得解放,“對社會主義的人來說,整個所謂世界曆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1]196。人類社會曆史不是斷裂的,而是連續的,“已經生成的社會創造着具有人的本質的這種全部豐富性的人,創造着具有豐富的、全面而深刻的感覺的人作為這個社會的恒久的現實。”[1]192前一階段為後一階段奠定現實基礎,人在這種連續的社會曆史中不斷豐富自己,實現自己。将人的勞動放在曆史的進程中思考人的本質問題,說明馬克思已經有足夠的儲備去重新思考現實之人的現實生活了。

三、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

如果把人看作抽象之人,歸結為某種精神屬性,或者把人看作特殊的、高級的生物種類,從生物特性來理解,就注定不可能實現關于人的本質理論的根本變革,也注定不可能實現哲學的根本變革。一套緻力于解釋世界和改變世界的哲學,必須回到人的世界中來,回到現實社會中的現實之人上。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馬克思明确認識到,人是處于現實生活中的人,但哲學家在理論的建構中,往往撇開曆史的進程把人抽象化、一般化、空洞化,總是“假定有一種抽象的——孤立的——人的個體”,把人的本質隻理解為類,理解為一種内在的、無聲的、把許多個人自然地聯系起來的普遍,而“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1]501。此時的馬克思基本上要宣告與費爾巴哈分道揚镳了,他将人的本質理解為社會關系的總和。這種社會關系不是費爾巴哈所講的人與人之間的那種理想的倫理關系,而變成了現實的關系。這個論斷标志着馬克思開始對西方哲學傳統把人看做抽象之人的進路進行反思,超越了西方傳統哲學對人的本質的理解,這篇提綱因此不僅是“新世界觀的天才萌芽”,也是“新的人的本質觀的天才萌芽”。

在《德意志意識形态》中,馬克思、恩格斯真正擺脫了在思辨的天國去設想人、想象人的邏輯,瞄準了“處在現實的、可以通過經驗觀察到的、在一定條件下進行的發展過程中的人”。他們強調的正是:“我們不是從人們所說的、所設想的、所想象的東西出發,也不是從口頭說的、思考出來的、設想出來的、想象出來的人出發,去理解有血有肉的人。”[1]525他們的唯物史觀找到了現實的前提,“它的前提是人,但不是處在某種虛幻的離群索居和固定不變狀态中的人,而是處在現實的、可以通過經驗觀察到的、在一定條件下進行的發展過程中的人。隻要描繪出這個能動的生活過程,曆史就不再像那些本身還是抽象的經驗主義者所認為的那樣,是一些僵死的事實的彙集,也不再像唯心主義者所認為的那樣,是想象的主體的想象活動。”[1]525-526

曆史的主體是活生生的人,曆史是現實的人構成的曆史,它是人的社會活動的曆史,不是經驗主義描述的僵硬事實,也不是想象的主體的想象的活動。人是我們要認識的感性對象,也是感性活動的承載者,隻有立足于他的實踐活動,他現有的社會聯系,他周圍的生活條件才能夠認識他。要說明的是,對現實之人的關注,對人的物質需要、現實生活的關注,自然就沒有那種建構在抽象之人基礎上的理論那麼具有哲學性、思辨性。但緻力于解釋世界和改變世界的哲學家如此建構理論更應該得到支持,畢竟并不是每個人都需要感受思辨哲學體系的魅力,更多的人需要的是能夠改變曆史進程、服務社會大衆的“實踐”哲學。況且,馬克思、恩格斯所開創的馬克思主義哲學不僅具有改變世界的實踐魅力,本身也具有理論的厚重性、哲學的深刻性。

曆史中的現實之人進行實踐活動,必然處在經濟關系、政治關系等各種各樣的社會關系中,我們自然應從人所處的社會關系出發來界定人,從具體的、現實的關系來理解人。人是關系中的人,人的世界、人的社會因此也是關系的世界、關系的社會。在馬克思看來,“社會本身,即處于社會關系中的人本身”[2]108,“各生産關系總合起來就構成所謂社會關系,構成所謂社會,并且是構成一個處于一定曆史發展階段上的社會,具有獨特的特征的社會。”[1]724社會是由在一定關系中的人所構成的,“社會——不管其形式如何——是什麼呢?是人們交互活動的産物。”[3]408嚴格意義上說,不是個人構成了社會,而是關系構成了社會,或者說關系的總和就是社會。這是我們把握馬克思的社會曆史觀非常重要的前提。

世界也不是在人之外的對象世界,感性世界決不是某種開天辟地以來就直接存在的、始終如一的東西,它是人世世代代活動的結果。人的感性活動、人的生産和創造,是整個現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礎。因此世界是人的世界,不能僅從客體或者直觀的形式來理解,而應把它當作人的活動、人的實踐、當作主體來理解。人所面對的、所身在其中的世界歸根結底都是人的實踐活動以及在實踐活動中所結成的各種關系的産物。馬克思借此将“世界”拉入到人類社會曆史的進程中,打通了“我”與世界的關系,提供了人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的可能性前提。我們會明白,世界為什麼是可以解釋的,又是可以改變的?因為世界本身是“我們”的世界,“我們”就是世界,我們才能認識它,改變它。而我們的觀念、我們的活動、我們的關系發生了變化,“世界”本身也就發生了變化,也就被改變了。認識世界,改變世界,歸根結底要回到人本身,回到人的活動、人的觀念、人的關系本身。人們認識感性世界,也就是人認識自己的實踐活動,認識人與人結成的關系。這就是馬克思反對“從前的唯物主義”的主要原因,因為其“對對象、現實、感性,隻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們當做感性的人的活動,當做實踐去理解,不是從主體方面去理解”[1]499。

社會曆史中的人,面對的問題恰恰是根本沒有辦法掌控這種關系。人的關系不代表人就能夠随意地操控它,關系一旦生成,人就不能随心所欲地改變它,反而還會被這種已經結成的關系所塑造。人的本質無法達到哲學家所設想的理想狀态,或者無法實現我們想象的應然的人的狀況,恰恰是因為我們不能改變社會關系本身。馬克思實際上指認了人在社會曆史進程中的無奈,人的關系不是由人來決定,人面臨的問題恰恰是人無法決定自己的關系。在《德意志意識形态》臨近結束的時候,馬克思、恩格斯寫下了相對孤立的一句話:“各個人過去和現在始終是從自己出發的。他們的關系是他們的現實生活過程的關系。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情況:他們的關系會相對于他們而獨立?他們自己生命的力量會成為壓倒他們的力量?”[1]587這段話對于我們理解馬克思、恩格斯的理論旨趣意義重大,因為它實際上确立了馬克思、恩格斯整個哲學思考的終極問題,他們要思考創造曆史的人為何會遭遇到如此困境,自己的關系、自己生命的力量成為外在于人的“物”的力量,人被自己的力量,被自己的關系所壓倒。

人類社會的歸根結底的問題就在于,人與人的關系如何屬于人自身,而不是成為人本身無法控制的外在力量,就在于如何通過改變各種各樣的社會關系改變人的本質,改變社會,改變世界。正是從這種關系性出發,我們就能夠更加明白馬克思為什麼曾這樣表述:“必須推翻使人成為被侮辱、被奴役、被遺棄和被蔑視的東西的一切關系”[1]11,也能夠更加明白他對“解放”所做的明确界定,“任何解放都是使人的世界即各種關系回歸于自身”[1]46。人的世界即是人的各種關系,讓各種關系成為人能自己主宰的關系,也就是讓世界回歸于自身,也就是讓現實中的人成為我們理想中的人。馬克思主義所需要努力的目的恰恰是通過理順各種關系來促進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的實現。

四、注定是自私自利的嗎?

人是現實的人,是社會中的人,是一定社會關系的産物。人的本質由社會關系所決定,說明它就不是抽象的、孤立的、永恒的,說明了它本身是可以改變的。不同的社會關系,會塑造出不同的人。随着社會關系的變化,人的理性判斷、宗教信仰、道德品質、愛恨情仇等人所特有的東西也會發生變化,人本身就會發生變化。我們因此不能指望提出一種适應于所有時代的人的本質的屬性,不能把某個時代所呈現出來的人的本質說成可以适用于一切時代的人身上。

人不是生來如此的超驗的存在,沒有抽象的恒定的人的本質,但我們容易犯的錯誤恰恰就是,把一定曆史階段的人當成人的永恒的本質,把一定社會關系下的人當成永恒的人。現在依然廣泛流行的觀念是,人都是自私自利的,都是貪婪的,這是其不可改變的本性,所有的制度設計都要把人想象成這種人,都要圍繞着克制人的這種本性展開。問題正在于,人注定是本性自私的嗎?注定沒辦法改變嗎?

這種假設之所以能深入人心,原因在于它确實是符合我們現代所處的社會的,符合以資本為主導的市場經濟運行的曆史階段的。市場經濟運行的前提就是有着獨特的利益,并能運用理性去實現他的利益的自利主體。資本邏輯支配之下的市場經濟則要盡可能激發出人的欲望,使人成為永不滿足的貪婪之人。也就是說,在這個曆史階段,在這種社會背景下,人必然要被塑造成為這樣的人。一些人認為,自利是人的本性,市場經濟是最符合人的自利本性的,因此是最值得稱頌的經濟形态。其中的邏輯實際上是有問題的,似乎利己是本性,是天生如此,先有了自利本性,後來的市場經濟符合了人的這種本性。這是一種颠倒,不是人的自利的本性推動着市場經濟的建立,相反人的自利本性是市場經濟運行的結果,自利的經濟人正是市場經濟塑造出來的曆史的産物。馬克思沒有明言,資本所主導的世界傾向于把所有人都變成“資本人”,這種人思考問題、做任何事情的唯一标準就是有沒有利潤、有沒有利益、有沒有好處、有沒有金錢的标準來思考,他們忙碌于占有更多的錢,用更多的錢再生更多的錢。

但我們不能因為看到今天的部分人是自私自利的,是貪婪的,就相信所有人永遠都是自私自利的,就相信自私自利是人之為人的永恒的本質。這種思考,必然會陷入到馬克思所批判的直觀的唯物主義中,即“隻能達到對單個人和市民社會的直觀”,隻看到一個又一個為了一己私利的個體構成的市民社會。我們對人性不要太悲觀,不要認為人的自私自利是無法改變的。如果承認人都是自私自利的,都是不可改變的,那也就承認了人類社會、世界的不可改變性,承認了我們就注定生活在所有人以所有人為敵的狀态,也因此承認了我們對美好社會的向往就注定永遠不可能實現,因為這樣的“人”,自私自利、貪婪無度,為了目的不擇手段,再好的制度、再好的社會也會被糟蹋。

我們要相信人的社會關系的可改變性,以及人本身的可改造性。社會關系本身是可以改變的,社會關系的改變也就創造了改變人的前提。人的本質是社會的、動态的、變化的,現實社會中的人會随着社會關系的變化而變化。随着物質财富的豐富,生産關系的變革,政治制度、法律規範的完善,社會公平正義漸趨實現,人将擺脫自私自利的暫時的本性,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的人,我們也終将看到不同于自私自利的人構成的市民社會的新社會。我們也終将看到馬克思所講的“人類社會或社會的人類”,不同于自私自利的人構成的市民社會的新社會。站在人學的立場上解讀,馬克思主義試圖讓人們擺脫的恰恰就是這種市民社會,馬克思主義對未來理想社會(社會主義、共産主義)的設想正建立在人可以改造的基礎上,自利主體構成的市民社會被改造的基礎上。

共産主義方案主張“把粗陋的需要變為人的需要”,它要激發人的需要和人的本質的社會性,緻力于祛除對立性、私人性、狹隘性、非形而上學的片面性,它要讓每個人都意識到自己是社會的存在物,使每個人的需要和享受擺脫利己主義性質。人因此就會走向全面的人、完整的人,自由而全面發展的人。這當然是馬克思對未來之人的設想,也是他為後來的馬克思主義者在解決人的問題上提出的方案。我們不能因為今天沒有看到它的出現,就認為這種理論永遠不可能變為現實。如果我們對人自己有信心,我們就應該相信,人類文明的進步與發展将會逐步把這一圖景呈現出來。

 

原文發表于《北京教育學院學報》201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