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來斌:列甯帝國主義定義的方法論特征
【内容提要】如何看待列甯的帝國主義定義,關涉到我們對列甯帝國主義理論的整體研判。這一定義的形成,是基于對占有材料與運用材料、叙述方法與研究方法、邏輯嚴謹與表達通俗等方面關系的正确把握,體現了方法論的科學性;是基于對霍布森、希法亭、考茨基等人帝國主義定義的批判性考察,反映了方法論的批判性;是基于對帝國主義在特征、階段、體系等方面内涵的多重界定,彰顯了方法論的綜合性。這一定義顯現了“盡量簡短的定義”與“盡量确切和完備的定義”之間的理論張力,體現出列甯對唯物辯證法的深刻把握和靈活運用。這一定義體現的鮮明的方法論特征,源于列甯高度的方法論自覺,映現出其獨特的理論原創性,彰顯了重要的現實指導意義。我們必須高揚列甯帝國主義定義所彰顯的馬克思主義的革命辯證法精神。
【關鍵詞】列甯主義 帝國主義 方法論
作者簡介:孫來斌(1967- ),beat365官方网站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 100871)
在列甯的理論著述和思想貢獻之中,其帝國主義理論無疑是非常引人注目的。英國學者尼爾·哈丁甚至評價說:“列甯幾乎獨自複興了一種作為革命性理論和革命性實踐的馬克思主義;列甯的全部事業的基石就是帝國主義理論。”就當前國内外研究現狀來看,研究内容涵蓋列甯帝國主義理論的思想來源、形成過程、邏輯結構、主要内容、理論貢獻、曆史地位、當代價值等多個方面。在我們看來,列甯帝國主義定義問題尤其值得我們探讨。
第一,關于列甯帝國主義定義的原創性。對于這個問題,國内學者基本上持肯定态度,但專門探讨的不多。相比而言,國外學者的态度分化明顯。英國學者安東尼·布魯厄否定了包括定義在内的整個列甯帝國主義理論的原創性,認為列甯“對帝國主義理論的發展做出了很少貢獻,或者說沒有貢獻。他的理論内容是微不足道的,且來源于希法亭、布哈林和霍布森”。美國學者約翰·威洛比在這方面持相近态度。美國左翼學者詹姆斯·布勞特對此提出了反對意見,他主張從社會體系角度理解列甯的帝國主義定義,認為“列甯對帝國主義的經濟分析雖然源于希法亭、霍布森等人的理論,但從把帝國主義作為一種社會體系加以分析的角度來看,顯然具有原創性”。布勞特還提出,研究列甯的帝國主義定義,在文本來源上不應限于《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而應該将這本著作和其他相關文章看成一個理論整體。應該說,這種意見是值得重視的。
第二,關于列甯帝國主義定義的當代價值。作為前述問題的延伸,這個問題同樣引發國外學者的不同意見。持否定意見的約翰·威洛比認為,“列甯留下的是有問題的遺産,列甯研究的方法論及其得出的簡單的未來預見,在二戰以後變得越來越沒有用處”。埃及學者阿明、巴西學者多斯桑托斯等人則充分肯定了列甯帝國主義定義的當代價值。多斯桑托斯認為,“從列甯的《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一書問世以來,我們就有了一種分析帝國主義的基本理論主體”。在這個問題上,國内學者也有不同看法,但持肯定意見的占多數。
第三,關于列甯帝國主義定義的方法論。探讨前面兩個問題,實質上難以回避方法論問題。衆所周知,列甯批判地借鑒過霍布森等人的帝國主義理論。美國馬裡蘭大學的埃克斯坦認為,人們談論的“霍布森—列甯論題”有其存在意義,确實要注意列甯和霍布森之間的理論異同。那麼,列甯的定義何以超越霍布森等人的定義而具有原創性和解釋力?回答這個問題繞不開列甯帝國主義定義的方法論。現代“帝國主義”的“基本含義自第二國際時期以來就呈現出政策論、階段論、特征論和體系論等多重面向”,那麼,列甯的定義何以反映這些“面向”?在我們看來,回答這個問題,自然也要探讨列甯帝國主義定義的方法論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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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充分占有資本主義發展新材料的基礎上體現研究的科學性
馬克思在《哲學的貧困》中指出:“經濟範疇隻不過是生産的社會關系的理論表現,即其抽象。真正的哲學家蒲魯東先生把事物颠倒了,他認為現實關系隻是一些原理和範疇的化身。”這段話,深刻揭示了蒲魯東颠倒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關系的錯誤,強調了經濟範疇與現實關系之間的辯證法。就帝國主義這一重要概念而言,它的科學定義正是列甯在占有大量資本主義發展新材料的基礎上經過理論抽象而成。可以說,科學性是這一定義形成的重要方法論特征。
1.把握占有材料與運用材料的關系
占有大量資本主義新發展的材料,是列甯給帝國主義下定義的基礎。為了深刻揭示帝國主義的實質,列甯做了充分的材料準備。除充分利用蘇黎世州立圖書館的豐富資料外,列甯還從其他城市借閱了一些參考書籍,廣泛閱讀了經濟史、政治史、外交史、戰争史等方面的許多文獻,收集了世界經濟地理和國際貿易等方面的重要資料。據統計,列甯考查過的多種文字出版的各種書籍、學術論文、報刊文章和統計資料有幾百種。其中,他從148部書籍(其中德文的106本,法文的23本,英文的17本,譯成俄文的2本)和49種期刊(其中德文的34種,法文的7種,英文的8種)上的232篇文章(其中德文的206篇,法文的13篇,英文的13篇)中作了摘錄。在寫作準備期間,列甯的這些摘錄及思考,形成了關于帝國主義的讀書筆記。因此,列甯得以“根據無可争辯的資産階級統計的綜合材料和各國資産階級學者的自白,來說明20世紀初期,即第一次世界帝國主義大戰前夜,全世界資本主義經濟在其國際相互關系上的總的情況”。
占有材料,隻是研究的開始;運用好材料,則是研究的繼續。列甯注意到,一些資産階級經濟學家在研究有關問題時掌握了很多新材料,但他們卻不能得出正确的結論,反而宣稱馬克思主義的“預言”“并沒有實現”。“它表明觀察者隻看到一棵棵的樹木而看不到森林。它盲目地複寫表面的、偶然的、紊亂的現象。它暴露出觀察者被原始材料壓倒了,完全沒有認識這些材料的含義和意義。”列甯強調要從整體上把握各種材料,善于看到材料背後的東西。為了說明正确運用材料的重要性,列甯将資産階級經濟學家蘭斯堡和考茨基的研究方法進行比較,揭示了考茨基所犯錯誤的方法論根源。盡管蘭斯堡同考茨基一樣對帝國主義做了小市民式的批評,但是他畢竟對貿易統計材料作了比較科學的整理。而作為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考茨基,竟然簡單地、随意地拿一些材料作比較,結果“回避和掩飾問題的實質”。這種極其随意的、非常草率的方法,與馬克思主義毫不相容。事實是“頑強的東西”,然而,“如果不是從整體上、不是從聯系中去掌握事實,如果事實是零碎的和随意挑出來的,那麼它們就隻能是一種兒戲,或者連兒戲也不如”。
2.注意叙述方法與研究方法的區别
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二版“跋”中指出:“在形式上,叙述方法必須與研究方法不同。研究必須充分地占有材料,分析它的各種發展形式,探尋這些形式的内在聯系。隻有這項工作完成以後,現實的運動才能适當地叙述出來。這點一旦做到,材料的生命一旦在觀念上反映出來,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就好像是一個先驗的結構了。”這表明,隻有在充分占有材料的基礎上展開深入的理論分析,才能對具體的材料經過細節舍棄和表象蒸發而達到抽象的規定,從而發現研究對象的本質。隻有在這一研究工作完成以後,适當的叙述才有可能。
列甯高度重視并認真研究了《資本論》的方法。在寫作《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的前一年,他在《談談辯證法問題》中指出:“馬克思在《資本論》中首先分析資産階級社會(商品社會)裡最簡單、最普通、最基本、最常見、最平凡、碰到過億萬次的關系:商品交換。這一分析從這個最簡單的現象中(從資産階級社會的這個‘細胞’中)揭示出現代社會的一切矛盾(或一切矛盾的萌芽)。往後的叙述向我們表明這些矛盾和這個社會——在這個社會的各個部分的總和中、從這個社會的開始到終結——的發展(既是生長又是運動)。”這段論述,深刻表明列甯對《資本論》的邏輯起點和叙述結構的認識。
面對19世紀末20世紀初資本主義的新發展,列甯沿着《資本論》的道路,走出了“繼承和創新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理論和方法的‘列甯路徑’”。他從當時資本主義紛繁複雜的經濟現象中,抽象出“資本集中”這個邏輯起點,抽象出“壟斷”這個核心範疇,進而概括得出帝國主義就是壟斷的資本主義這一基本定義、核心判斷。這裡的研究方法,遵循的是從具體到抽象的路徑。就叙述結構而言,《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正文包括十章,結構大體可分為三大塊:第一至六章論述帝國主義的基本特征,為其後定義帝國主義打基礎;第七章、第八章、第十章分别從階段性、腐朽性、過渡性界定帝國主義;第九章是理論上的回應,集中批判了考茨基等人的帝國主義定義。三個部分都圍繞着壟斷這一帝國主義的根本特征展開,都服務于給帝國主義以科學定義的目的。這樣的叙述結構,是完成研究之後的适當安排,遵循的是從抽象到具體的路徑,呈現出來“好像是一個先驗的結構”,但實際上是帝國主義經濟社會現實在觀念上的反映,隻不過經過了頭腦的改造和邏輯的安排。
3.實現邏輯嚴謹與表達通俗的統一
列甯給帝國主義下定義的叙述安排,實現了邏輯結構嚴謹與表達風格通俗的有機統一。如前所述,《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一書在篇章結構上的邏輯極其嚴謹。它以“資本集中”為邏輯起點,緊緊圍繞“壟斷”這個核心範疇展開論述,将帝國主義的幾個定義恰當地安排在不同篇章之中,通過“研究帝國主義的經濟,分析這個‘變速箱’的各個組成部分”,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闡明帝國主義的政治内涵。
在表述風格上,列甯的帝國主義定義同他的整個帝國主義理論一樣,都非常注重通俗性。有學者曾說,“列甯論帝國主義的書基本上被視為其他作者分析的一種綜合,從而使他們接近于廣泛的大衆”。這一觀點,将列甯的帝國主義定義視為其他作者分析的簡單綜合,無疑是一種誤讀,但在“接近于廣泛的大衆”這一點上的判斷倒是準确的。可以說,通俗性是列甯長期堅持的理論表達原則,他一貫反對用“畸形的語言”對群衆談論理論問題,主張“最馬克思主義=(轉化)最通俗”。就帝國主義定義而言,列甯尤其注重通俗化表達。在《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一書将要出版時,曾有人質疑“通俗的論述”這個副标題有無必要。列甯對此回應說:“《通俗的論述》這一副标題絕對必要,因為許多重要材料就是按照作品的這種性質來闡述的。”在寫作過程中,列甯用通俗的語言、生動的事例揭露帝國主義的經濟實質、基本特征。他強調說:“如果必須給帝國主義下一個盡量簡短的定義,那就應當說,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壟斷階段。”列甯給帝國主義所下的這個定義,和其他幾個定義一樣,簡單明了、通俗易通,沒有絲毫的矯揉造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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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審視霍布森等人的相關著述過程中凸顯強烈的批判性
19世紀末20世紀初,“帝國主義”這一概念頻繁出現在當時的各種著作中,帝國主義擴張引發的各種矛盾受到理論家的反思和批判。那麼,怎樣的批判才能揭示實質、切中要害呢?“能不能用改良主義的方法改變帝國主義的基礎?是前進,去進一步加劇和加深帝國主義所産生的種種矛盾呢,還是後退,去緩和這些矛盾?這些問題是對帝國主義批評的根本問題。”這段話表明了列甯研究帝國主義的基本立場。針對霍布森、希法亭、考茨基等人關于帝國主義的批評,列甯堅持馬克思主義的世界觀和方法論,着重從階級立場、基本方法等角度展開再批評,提出了他對帝國主義的科學定義。就此而論,列甯帝國主義定義形成的方法論具有批判性特征。
1.揭示霍布森的小資産階級改良主義立場,批判其對外政策論
英國經濟學家約翰·霍布森所撰寫的《帝國主義》,運用大量客觀事實和統計資料揭示了帝國主義的擴張本性,是較早系統研究現代帝國主義的著作。列甯在積極利用霍布森的合理觀點的同時,也深刻批判了霍布森的小資産階級立場和錯誤觀點。
霍布森認為,帝國主義的産生與資本主義發展所導緻的生産過剩和資金過剩有關。在他看來,“美國大躍進式的資本主義發展”迫切需要外國市場來消化商品和資本,催生出“美帝國主義”,而歐洲國家也在走同樣的道路。為了解決“周期性貿易衰退”問題,“帝國主義緻力于為工業巨頭尋求銷售國内剩餘産品的國外市場與增殖國内剩餘資本的國外投資場所,以便擴大能夠容納他們剩餘财富洪流的渠道”。可見,霍布森未能觸及壟斷這一帝國主義的經濟本質,未能深入到生産集中、資本集中層面探讨帝國主義産生的根源,而将帝國主義看成經濟分配錯謬、居民消費能力不足的結果。
基于這種認識,霍布森将帝國主義僅僅看成一項對外政策,認為“帝國擴張的動機并非出于國家的整體利益,而是出于某些特定階級的利益,這些階級為了自己的私利而将擴張政策強加給國家”。他抨擊了這些階級對國家政策的綁架,指出“國内的金融勢力憑借這個過程篡奪統治權、推進帝國擴張政策,是為了能将經濟吸管插在外國身上,以榨幹它們的财富以維持國内的奢侈生活”。他站在道德層面對此予以譴責,認為這種政策是一種出于自私自利的“卑鄙選擇”。列甯評價說,霍布森對帝國主義的批評,不管他懷着怎樣的善良願望,隻要他不敢承認帝國主義同壟斷的聯系,“那麼這種批評就始終是一種‘天真的願望’”。在列甯看來,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發展的最高階段,而不隻是一種對外政策。僅僅将帝國主義當作一種對外政策,實際上就否認了帝國主義産生的不可避免性。
2.揭示希法亭的調和主義色彩,批判其掩蓋帝國主義實質的錯誤
魯道夫·希法亭在1910年出版的《金融資本》,是當時馬克思主義陣營内發表較早且影響較大的帝國主義研究著作。列甯評價說,這本書對“資本主義發展的最新階段”“作了一個極有價值的理論分析”。但是,列甯也指出,希法亭的著作存在着關于貨币的理論錯誤、忽視金融資本與寄生性的關系、忽視帝國主義與機會主義的關系等理論缺陷。
在希法亭的著作中,我們找不到他關于帝國主義的明确定義。當然,《金融資本》的副标題是“資本主義最新發展的研究”,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希法亭對帝國主義的看法。希法亭将金融資本看作資本主義發展的最新現象,但是,他未能從帝國主義經濟實質的高度來理解壟斷,更沒有對壟斷在金融資本形成中的作用予以充分重視,而将之歸結為信用和股份公司。他認為,“産業對銀行的依賴,是财産關系的結果……我們把通過這種途徑實際轉化為産業資本的銀行資本,即貨币形式的資本,稱為金融資本”。這實際上陷入了流通決定論。
鑒于列甯曾将帝國主義稱為“金融資本時代”,我們不妨分析一下列甯對金融資本的定義。與希法亭主要從流通領域出發理解金融資本不同,列甯認為,生産集中推動了銀行業資本的集中,并促進了銀行壟斷的形成。而銀行業壟斷發展到一定程度,又導緻銀行和工業的相互滲透和控制。列甯運用大量的銀行資料和現實案例來說明,随着互相滲透的情況越來越深入,銀行壟斷資本和工業壟斷資本日益融合生長到一起,形成了一種新型的資本,即金融資本。列甯明确指出:“生産的集中;從集中生長起來的壟斷;銀行和工業日益融合或者說長合在一起,——這就是金融資本産生的曆史和這一概念的内容。”很顯然,這一定義不同于希法亭的定義。在深入的過程分析基礎上,列甯尖銳地指出,希法亭的定義雖然反映了金融資本的某些特點,但“這個定義不完全的地方,就在于它沒有指出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即生産和資本的集中發展到了會導緻而且已經導緻壟斷的高度”。如此一來,它就掩蓋了金融資本是銀行壟斷資本和工業壟斷資本融合生長而形成的萬能的壟斷資本這個本質,從而也就掩蓋了帝國主義的實質。正因為如此,希法亭的理論存在着“某種把馬克思主義同機會主義調和起來的傾向”。列甯明确指出,壟斷是帝國主義的實質,“帝國主義是壟斷的資本主義”。
3.揭示考茨基的機會主義實質,批判其背離馬克思主義的特殊政策論
卡爾·考茨基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後發表的《帝國主義》等著述,對帝國主義作出了一種貌似馬克思主義的、實質上卻是為金融寡頭開脫戰争罪責的機會主義解釋。對于考茨基的理論錯誤,列甯進行了深刻批判。
考茨基從社會資本再生産問題入手,強調要使社會資本再生産過程順利進行,生産資料與生活資料兩大部類、工農業之間都應當保持适當比例。在簡單商品生産條件下,工農業之間保持适當比例相對容易。然而,資本主義的發展會使這種适當比例有遭到破壞的危險。随着資本積累的增加、技術的進步,工業發展的速度和規模越來越大,對原材料和勞動力的需求量也不斷增長。在這種情況下,以對外擴張來掠奪農業資源成為工業國家的選擇。可見,“帝國主義是高度發展的工業資本主義的産物。帝國主義就是每個工業資本主義民族力圖征服和吞并愈來愈多的農業區域”,是工業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力圖兼并落後的農業國家的“一種特殊類型”的政治意圖。
列甯認為,考茨基對帝國主義的定義錯誤百出。首先,從政治上看,考茨基将帝國主義解釋為工業資本主義民族力圖兼并農業區域,這是對帝國主義特點的一種片面認識。列甯指出,帝國主義是力圖兼并,這一概括“是對的,但是極不完全”,因為帝國主義并不是一般的兼并,而是“力圖使用暴力和實行反動”。其次,從經濟上看,考茨基将帝國主義理解為工業資本發展的産物,這是對帝國主義本質的一種錯誤理解。帝國主義雖然同工業資本的發展有關,但是,“帝國主義的特點,恰好不是工業資本而是金融資本”。同時,“帝國主義的特點恰好不隻是力圖兼并農業區域,甚至還力圖兼并工業極發達的區域”。比如,當時德國對比利時的野心、法國對洛林的野心,就是如此。再次,考茨基将帝國主義的政治同它的經濟割裂開,把兼并解釋為金融資本“比較愛好的”政策。實際上,帝國主義争奪領土的鬥争,既有深刻的政治根源,也有深刻的經濟根源。否定兩者的内在聯系,“這樣一來,就不是暴露資本主義最新階段最根本的矛盾的深刻性,而是掩飾、緩和這些矛盾;這樣一來,就不是馬克思主義,而是資産階級改良主義”。
由此可見,考茨基對帝國主義的“見解”,不僅比希法亭倒退了,而且比霍布森也倒退了。“考茨基的定義不僅是錯誤的和非馬克思主義的,而且還成了全面背離馬克思主義理論和馬克思主義實踐的那一整套觀點的基礎。”在深刻批判考茨基的錯誤定義的基礎上,列甯論證了帝國主義産生的曆史必然性,科學預見了帝國主義終将被社會主義取代的曆史前景,指出帝國主義“無疑是資本主義發展的一個特殊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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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揭示帝國主義特質的全方位考察中彰顯視角的綜合性
衆所周知,作為一個影響深遠的重要概念,“帝國主義”在不同的學科中、在不同的語境下往往具有不同的含義。事實上,列甯緊緊抓住壟斷這一帝國主義的實質,運用唯物辯證法分析其在不同方面的表現,并以此從不同角度界定帝國主義,其方法論彰顯了綜合性特征。
1.超越各種“政策”的界說
一般認為,西方的“帝國主義”一詞是從拉丁文imperium演化而來的,最初用以描述帝國權力、帝國統治等。到了近代,這個詞的含義逐漸發生變化,常用以描述殖民現象。可以說,将“帝國主義”解釋為一種強國的對外擴張政策,是其傳統含義的自然延伸。這種用法,在列甯的著述中也可以見到,尤其多見于1914年前的著述。例如,在1913年3月的《馬克思學說的曆史命運》中,列甯指出:“瘋狂的擴充軍備和帝國主義政策,使得目前歐洲的‘社會和平’活像一桶火藥。”即便在《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中,列甯也有過這種用法。例如,他在“對帝國主義的批評”部分中就有“社會各階級根據自己的一般意識形态對帝國主義政策所采取的态度”的說法。那麼,對于霍布森的“對外政策”、考茨基的“特殊政策”之類的解釋,列甯為什麼要進行批判?這是因為僅僅做出這樣的解釋是不夠的,還隻是停留在現象的層面,遠遠沒有達到反映資本主義時代變化和帝國主義實質的高度,在方法論層面達不到透過現象看本質的要求。就此而論,列甯的帝國主義定義超越了傳統的政策層面的解釋。
2.揭示資本主義新發展的“基本特征”
一般說來,下定義就是一種用簡潔的語言概括事物本質特征的說明方法。對19世紀末20世紀初資本主義發展的特征,列甯的認識有一個逐步全面、不斷深化的過程。在寫作《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之前,他對帝國主義的個别特征就有所論述。例如,1914年10月,列甯在《關于無産階級和戰争的報告》中明确提出“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的特征是帝國主義政治”等論斷。1915年5—6月,列甯在《第二國際的破産》一文中指出,資本主義進入新的發展階段,“自由競争已讓位于資本家的壟斷同盟,整個地球已被瓜分完畢”。
經過一段時間的集中研究,列甯在《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帝國主義和社會主義運動中的分裂》等論著中的認識達到新的高度。他深刻認識到,“壟斷代替自由競争,是帝國主義的根本經濟特征,是帝國主義的實質”,因此,“帝國主義是壟斷的資本主義”。這是列甯為帝國主義所下的最簡潔的定義,也是他關于帝國主義的總的觀點。但是,他同時認識到,隻講壟斷這個根本特征,而不注意其他基本特征,那我們的認識“就會是極不充分、極不完全和極其不足的”,因此,“應當給帝國主義下這樣一個定義,其中要包括帝國主義的如下五個基本特征:(1)生産和資本的集中發展到這樣高的程度,以緻造成了在經濟生活中起決定作用的壟斷組織;(2)銀行資本和工業資本已經融合起來,在這個‘金融資本的’基礎上形成了金融寡頭;(3)和商品輸出不同的資本輸出具有特别重要的意義;(4)瓜分世界的資本家國際壟斷同盟已經形成;(5)最大資本主義大國已把世界上的領土瓜分完畢”。在這些基本特征中,壟斷是最根本的特征,決定着并派生出其他特征。在此基礎上,列甯得出包含着帝國主義基本經濟特征的完整定義——“帝國主義是發展到壟斷組織和金融資本的統治已經确立、資本輸出具有突出意義、國際托拉斯開始瓜分世界、一些最大的資本主義國家已把世界全部領土瓜分完畢這一階段的資本主義”。這樣的定義方法,既突出了壟斷這一根本特點,又關照了其他基本特征,體現了突出重點與考察全面的統一。
3.定位資本主義新發展的“特殊階段”
在基本特征分析的基礎上,列甯運用橫向的結構分析與縱向的過程考察相結合的方法,從曆史方位角度對帝國主義做了界定。這種界定是基于唯物史觀的社會結構原理、首先從經濟方面開始的。根據壟斷這一帝國主義的經濟實質,列甯得出對“階段”的第一個判斷——“如果必須給帝國主義下一個盡量簡短的定義,那就應當說,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壟斷階段”。在完整分析了帝國主義五大基本經濟特征後,列甯得出對“階段”的第二個判斷——“帝國主義是發展到壟斷組織和金融資本的統治已經确立、資本輸出具有突出意義、國際托拉斯開始瓜分世界、一些最大的資本主義國家已把世界全部領土瓜分完畢這一階段的資本主義”。将“階段”置于經濟結構曆史演進過程之中,列甯得出了他的第三個判斷——“帝國主義就其經濟實質來說,是壟斷資本主義。這就決定了帝國主義的曆史地位,因為在自由競争的基礎上、而且正是從自由競争中生長起來的壟斷,是從資本主義社會經濟結構向更高級的結構的過渡”。
基于經濟方面的分析,列甯還站在整個資本主義社會結構的高度、從社會形态角度對帝國主義做了界定。他說:“如果不僅注意到基本的、純粹經濟的概念(上述定義就隻限于這些概念),而且注意到現階段的資本主義同一般資本主義相比所占的曆史地位,或者注意到帝國主義同工人運動中兩個主要派别的關系,那就可以而且應當給帝國主義另外下一個定義……按上述意義來了解,無疑是資本主義發展的一個特殊階段。”
那麼,這一“特殊階段”到底特殊在何處呢?從經濟結構的角度,它的特殊之處“是從資本主義社會經濟結構向更高級的結構的過渡”。那麼,從政治角度乃至社會形态的角度呢?列甯在《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中并沒有明說。這是為什麼呢?因為這本書當時要在俄國國内公開出版,“在表述關于政治方面的幾點必要的意見時,不得不極其謹慎,不得不用暗示的方法”。在不久後所寫、在日内瓦發表的《帝國主義和社會主義運動中的分裂》中,列甯則沒有這種表達上的顧慮。他直截了當地指出:“首先必須給帝國主義下一個盡量确切和完備的定義。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特殊曆史階段。這個特點分三個方面:(1)帝國主義是壟斷的資本主義;(2)帝國主義是寄生的或腐朽的資本主義;(3)帝國主義是垂死的資本主義。壟斷代替自由競争,是帝國主義的根本經濟特征,是帝國主義的實質。”應該說,這一定義基于唯物辯證法和唯物史觀,不僅同時涵蓋了帝國主義的根本經濟特征和特殊曆史階段,而且完整分析了特殊曆史階段的三個方面的含義,深刻反映出帝國主義源于又高于一般資本主義基本特性,體現着它向自己的對立面轉化的曆史趨勢,确實符合列甯自己的理論定位,是“一個盡量确切和完備的定義”。
4.描述資本主義新發展形成的“世界體系”
從世界體系的角度來理解帝國主義,是随着系統論、世界體系論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興起而出現的一種學術傾向。從理論上溯源,世界體系論确實可以在馬克思、恩格斯、列甯等人的著述中發現思想資源,因為系統分析的方法論前提就深植于唯物辯證法。事實上,馬克思恩格斯關于世界市場、世界曆史、國際分工等問題的論述,就蘊含着現代世界體系的思想萌芽。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産黨宣言》中指出的“三個從屬于”,實際上就描述了當時的世界體系。針對英國人當時的驕傲與自得,恩格斯曾不無諷刺而又極其形象地說:“英國是農業世界的偉大的工業中心,是工業太陽,日益增多的生産谷物和棉花的衛星都圍繞着它運轉。多麼燦爛的前景啊!”這裡的“太陽”和“衛星”一說,對後來世界體系論的“中心—外圍”分析模式産生了重要影響。
美國學者吉姆·布勞特曾說,列甯帝國主義論的原創性和重要性在于,他将帝國主義視為一種社會體系加以分析和考察。在某種意義上,這也是對列甯帝國主義定義的再發現。事實上,“世界體系”的提法在列甯那裡确實就有。例如,1920年,列甯在《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的法文版和德文版序言中就指出:“資本主義已成為極少數‘先進’國對世界上絕大多數居民實行殖民壓迫和金融扼殺的世界體系。”列甯在論及大國瓜分世界問題時還明确指出了依附現象——“金融資本和同它相适應的國際政策,即歸根到底是大國為了在經濟上和政治上瓜分世界而鬥争的國際政策,造成了許多過渡的國家依附形式”。多斯桑托斯公開肯定了列甯對依附論形成的曆史貢獻,并明确指出:“列甯在為帝國主義下此定義時,不僅提出了俄國向社會主義過渡的可能性,而且也提出了殖民地革命日益重要的作用。”阿明認為,列甯的界定有助于分析現實,“當前的世界體系(‘帝國’)并沒有減少帝國主義的色彩,反而比過去更具帝國主義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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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 語
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中,方法問題至關重要。黑格爾曾說:“方法并不是外在的形式,而是内容的靈魂和概念。”恩格斯高度肯定唯物辯證法之于馬克思經濟學研究的重大意義,認為“馬克思對于政治經濟學的批判就是以這個方法做基礎的,這個方法的制定,在我們看來是一個其意義不亞于唯物主義基本觀點的成果”。從曆史到現實來看,關于帝國主義定義問題的種種争論,歸根到底是世界觀與方法論之争。否定革命辯證法的實證主義崇拜,是許多帝國主義理論研究者身上流行的通病。唯物辯證法是列甯帝國主義定義運用的科學方法論。在紀念列甯誕辰150周年的重要曆史節點,重溫列甯的帝國主義定義并思考其方法論特征,我們至少可以得到如下結論和啟示。
其一,鮮明的方法論特征源于高度的方法論自覺。這種方法論自覺首先體現在認真的方法論準備上。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後,在與第二國際機會主義者進行理論鬥争的過程中,列甯就深刻地認識到唯物辯證法的重要意義,開始着力彌補以前在這方面的不足。他潛心研讀黑格爾的邏輯學,希望藉此深刻地理解馬克思的《資本論》。他反複鑽研《資本論》,希望充分地利用其中的邏輯來研究和解決問題。經過研究,他深刻地認識到,“邏輯不是關于思維的外在形式的學說,而是關于‘一切物質的、自然的和精神的事物’的發展規律的學說”。這樣理解的邏輯,歸根到底就是唯物辯證法。正因為如此,列甯的帝國主義定義才能做到:充分地占有材料而不被大量的材料湮沒,批判地借鑒他人成果而不被他人觀點左右,全面地揭示多方面的内涵而又重點突出壟斷這個根本特征。也正因為如此,列甯才能把握“盡量簡短的定義”與“盡量确切和完備的定義”之間的理論張力,才能把握下定義過程中認識發展的辯證法——“過于簡短的定義雖然方便(因為它概括了主要之點),但是要從中分别推導出應當下定義的現象的那些最重要的特點,這樣的定義畢竟是不夠的。因此,如果不忘記所有定義都隻有有條件的、相對的意義,永遠也不能包括充分發展的現象一切方面的聯系”。毫無疑問,這種下定義的方法論,彰顯了馬克思主義的革命辯證法,對于我們認識和界定其他事物都不無助益。
其二,鮮明的方法論特征映現出科學定義的原創性。在帝國主義定義上,列甯之所以能夠超越霍布森、希法亭、考茨基等人,主要就在于其方法論上的獨特性。(1)科學性奠定原創的基礎。認真地搜集材料,充分地占有材料,科學地分析材料,是任何科學研究的基礎。正是因為充分地占有材料且科學地運用材料,列甯的帝國主義定義才得以區别于考茨基等人的定義,而成為具有原創性的經典定義。在哲學社會科學領域,那種不願意做紮實的材料搜集和加工、醉心于純粹的邏輯思辨的冥思苦想,不可能獲得真正的理論原創。“馬克思寫的《資本論》、列甯寫的《帝國主義論》、毛澤東同志寫的系列農村調查報告等著作,都運用了大量統計數字和田野調查材料。”習近平的這一重要論述,值得我們認真領會。(2)批判性體現理論的超越。列甯曾經高度評價馬克思,稱贊馬克思将既有的思想建樹“都放在工人運動中檢驗過,重新加以探讨,加以批判,從而得出了那些被資産階級狹隘性所限制或被資産階級偏見束縛住的人所不能得出的結論”。事實上,列甯的帝國主義定義也體現了這一特點。列甯認真研究霍布森、希法亭、考茨基等人的帝國主義理論,借鑒吸收了他們的合理觀點,深刻批判了他們的世界觀和方法論錯誤,得出了他們因為各種狹隘或偏見所不能得出的結論。(3)綜合性彰顯視角的全面。在列甯那裡,我們可以發現他所作的超越政策界說、揭示基本特征、定位特殊階段、描述世界體系等方面的帝國主義定義。有學者說得好,“列甯關于帝國主義經濟特征的五個特點和包括經濟實質、社會政治特征和曆史地位等三個方面的帝國主義的完整定義,就是一種綜合創新。更何況列甯在書中也提出了不少原創性的觀點,并對許多問題發表了自己獨特性的理解”。
其三,鮮明的方法論特征彰顯了重要的現實啟示。有國外學者提出,一切科學理論都具有内在的“硬核”、中間保護層的“輔助假說”以及外圍的“證據”。判斷一種理論是否有效主要依賴于其硬核的解釋力。在我們看來,構成列甯帝國主義定義的理論内核的,是它的核心範疇、核心結論、科學方法。其中,“壟斷”是其核心範疇,“帝國主義是壟斷的資本主義”是其核心結論,唯物辯證法是其基本方法(具體表現出科學性、批判性、綜合性等方法論特征)。當今時代的資本主義與100年前的資本主義相比,已經且仍在發生變化,列甯的帝國主義定義不是終極真理,正如其所說:“所有定義都隻有有條件的、相對的意義。”但是,隻要當代資本主義仍然是壟斷資本主義,任何所謂“列甯的帝國主義論已經過時”的說法都顯得言之過早而難以成立。對此,有美國學者強調,以美國為代表的一種新的赤裸裸的帝國主義的實質是金融壟斷資本主義,“資本主義仍是一個按照不同權力資源劃分為獨立民族國家的世界經濟體系——這是這種制度中無法超越的矛盾”。同時,中國學者表達得也非常明确,“列甯基于唯物史觀對帝國主義研究的方法論和一般原則沒有過時,以壟斷研究為基石的帝國主義理論命題沒有過時,在向舊世界價值觀、制度和實踐宣戰的同時,為未來社會提供了嶄新的認知方法、哲學态度和價值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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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馬克思主義研究》202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