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來斌:列甯關于俄國通向現代文明之路思想及其開創性貢獻
摘 要:列甯關于俄國通過非資本主義道路通向現代文明的有關思想,是他在長期的革命鬥争實踐中經過艱辛探索形成的,是列甯主義的重要内容。列甯在對民粹派和“合法馬克思主義”的雙重批判過程中,深刻闡明了資本主義在俄國通向現代文明之路上存在的必然性和暫時性;在對民主革命和社會主義革命辯證關系的論述過程中,深刻闡明了俄國通向現代文明所需社會變革任務的疊加性和複雜性;在對無産階級文化派抛棄文化遺産錯誤主張的批判過程中,深刻闡明了俄國現代文明發展對傳統文化資源的繼承性和超越性。列甯這一思想創造性地發展了馬克思主義的非資本主義道路理論,生動彰顯俄國通向現代文明之路的獨特性和開創性,在世界現代化史上具有偉大的突破性意義。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道路,是列甯這一思想在新的曆史條件下的繼續和拓展。
關鍵詞:現代文明道路;列甯道路;非資本主義道路;開創性貢獻
以現代工業經濟、民主進步政治、活躍文化氛圍等為主要特征的現代文明,是近代以來世界各國現代化發展的追求目标。19世紀末,世界資本主義進入壟斷階段。在西歐資本主義的強烈沖擊下,俄國知識界沿着别林斯基、赫爾岑、車爾尼雪夫斯基等革命民主主義者的思想足迹,對俄國何以通向現代文明之路展開了激烈的争論。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之下,列甯登上俄國社會曆史舞台,開始了求解俄國通向現代文明之路的革命探索,形成了俄國通向現代文明之路思想。在紀念列甯誕辰150周年之際,從世界現代化角度來理解列甯的這一偉大探索,對于豐富和拓展列甯思想的研究,是一件特别有意義的事情。
一、俄國通向現代文明之路上資本主義存在的必然性和暫時性
既批判民粹派的資本主義制度恐懼,又批判“合法馬克思主義”的資本主義制度崇拜,列甯在這種雙重批判過程中,深刻闡明了資本主義在俄國通向現代文明之路上存在的必然性和暫時性。
19世紀後半葉,俄國社會内部遭受沙皇政府的野蠻專制,外部面臨西歐資本主義的強烈沖擊。“俄國該向何處去”,這是當時俄國知識分子思考的主題,為此他們将目光投向西方。“俄國進步的思想界在空前野蠻和反動的沙皇制度的壓迫之下,曾如饑如渴地尋求正确的革命理論,專心緻志地、密切地注視着歐美在這方面的每一種‘最新成就’。”作為俄國民粹派思想先驅,赫爾岑最初把解決俄國社會發展問題的希望寄托于資本主義制度。但是,西歐經濟危機期間發生的社會動蕩,資産階級對革命運動的血腥鎮壓,改變了赫爾岑對資本主義的認知,也促使其重新思考俄國文明發展之路。空想社會主義對資本主義的猛烈批判、對理想社會的美好設想,吸引了赫爾岑等人的關注。但是,赫爾岑注意到,俄國不同于西歐,聖西門等人的理論并不能完全适合俄國,因為法國有那麼多工人,而俄國卻有那麼多農民。經過認真而痛苦的思索,赫爾岑發現“人同土地的關系”構成俄國社會的重要基礎。因此,他将俄國的村社、農民與空想社會主義聯系起來。
從19世紀60年代起,一批以“人民的精粹”自居的俄國小資産階級知識分子,繼承并發揮赫爾岑等人關于俄國社會特殊發展道路的思想,形成聲勢浩大、影響深遠的民粹主義思潮。俄國民粹主義運動的曆史發展經曆了不同的階段,并逐漸形成不同的流派。不顧條件地主張俄國在村社基礎上跳過資本主義階段,過分迷戀俄國社會的特殊性,以至于否認人類社會發展的一般規律;片面強調俄國發展的獨特優勢,以至于經常念叨“曆史像祖母一樣,最喜愛小孫子”,因而會給俄國以特别的垂青;過高估計俄國農民在通向社會主義道路過程中的作用,以至于将俄國社會的變革力量與成功的程序,完全等同于農民力量的發展及其覺悟程度等,是貫穿民粹派運動始終的重要思想。毫無疑問,這些思想并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隻是空想社會主義在俄國的特殊變種。但是,它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當時俄國先進知識分子尋求現代文明道路的努力探索。
對于俄國的現代文明出路,“合法馬克思主義”也做出了自己的回答。19世紀末,在俄國工人運動蓬勃發展、馬克思主義廣泛傳播的情況下,一些資産階級思想家利用馬克思主義為自己反對封建專制的鬥争服務,為資産階級的利益服務。他們經常利用馬克思主義的某些詞句,在當時經過沙皇政府批準的合法報刊上發表有利于資産階級的文章,因此被稱為“合法馬克思主義”。其代表人物主要有司徒盧威、巴蘭諾夫斯基、布爾加科夫等。歸結起來,“合法馬克思主義”的社會主義觀主要表現在:對社會主義及其基本經濟特征的抽象構想,雖然提出社會主義是和諧的經濟制度,但認為它隻存在于思想中而缺乏實現的客觀必然性;歪曲馬克思主義的社會再生産理論,極力維護資本主義制度,提出所謂的“按比例分配理論”;誇大農業的自然特點,并将農業的自然特點與資本主義發展的共同規律混為一談,竭力宣揚小農經濟穩固論。
可見,避免資本主義制度與鞏固資本主義制度,是民粹派與“合法馬克思主義”對于俄國現代文明出路問題的不同回答。
民粹主義在初期體現了俄國革命民主主義的要求,有許多值得肯定的地方。但是,“批判的空想的社會主義和共産主義的意義,是同曆史的發展成反比的。”馬克思、恩格斯的這段話同樣适用于評價民粹主義。随着俄國革命運動的發展,民粹主義蛻變為自由派民粹主義,越來越成為馬克思主義在俄國傳播的障礙。作為俄國馬克思主義的先驅,普列漢諾夫對民粹派的錯誤主張展開了深刻的批判,發揮了重要的曆史影響。批判和清算民粹派的理論與實踐,是列甯早期理論研究和革命活動的重點。根據當時俄國革命發展的需要,列甯站在時代發展的高度對民粹派的理論錯誤做了深刻的批判。首先,列甯對民粹派的基本特點做了深入的剖析。作為一種觀點體系,民粹派社會主義具有如下特點:認為資本主義在俄國是一種衰落、退步,因此,它極力“遏制”“阻止”“制止”資本主義的破壞作用;認為整個俄國經濟制度有獨特性,特别是農民及其村社、勞動組合等有獨特性;忽視“知識分子”和全國法律政治制度與一定社會階級的物質利益有聯系,因此,它錯誤地擡高了知識分子的曆史作用。其次,列甯對革命民粹派在俄國社會主義發展道路問題探讨中的得失成敗做了論述。民粹派最初作為一種“進步現象”出現的重要原因,在于它“第一次提出了資本主義問題”。但是,民粹派對“俄國是不是應當經過資本主義發展階段”問題的回答,則建立在主觀的體驗和個人的道德評價上。列甯認為,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應該建立在對實際發生的社會過程的确切表述上才是有根據的;對俄國社會發展道路的探讨,應該依據“俄國已經走上了資本主義道路”這一事實。
針對“合法馬克思主義”的錯誤主張,列甯從方法論、理論體系上對其進行了徹底的批判。首先,批判資産階級客觀主義,揭示其新康德主義實質。列甯指出,“合法馬克思主義”的哲學基礎是帶有庸俗經濟唯物主義曆史觀的新康德主義,它試圖使自己關于俄國經濟社會事實的觀點表現出所謂不偏不倚的客觀性,卻“總是有站到為這些事實辯護的立場上去的危險”。其次,批判“按比例分配理論”,揭示資産階級社會的内部矛盾。列甯指出,“合法馬克思主義”将資産階級經濟學家的市場理論同馬克思的實現論混為一談,這種抽象實現論同某個國家某個時期資本主義産品實現的具體曆史條件混為一談,其所謂“按比例分配理論”隻是空想的理論,資本主義的發展不可能不在一系列矛盾中進行。再次,批判小農經濟穩固論,論證農村社會發展的基本規律。列甯指出,“合法馬克思主義”所謂的“土地肥力遞減規律”根本不是普遍規律,更不适合于現代社會。小農經濟必然會遭到機器大工業的沖擊、排擠,農民也因此将會出現分化。廣大農民隻有與無産階級聯盟,并在無産階級領導下進行反對整個資産階級的革命鬥争,才能從根本上擺脫悲慘的處境。
可見,列甯對俄國國情的判斷,既不同于俄國民粹派,也不同于“合法馬克思主義”。在他看來,俄國已經走上資本主義道路,因而民粹派所謂在村社基礎上跳過資本主義是不切實際的幻想;俄國的資本主義生産方式存在着不可克服的内在矛盾,“合法馬克思主義”對俄國資本主義的理論贊歌同樣是不切實際的虛構。對于俄國通向現代文明過程中所謂資本主義的“使命”問題,即資本主義在俄國經濟發展中的曆史作用問題,列甯在《俄國資本主義發展》一書中給予了科學回答:“承認這種作用的進步性,與完全承認資本主義的消極面和黑暗面,與完全承認資本主義所必然具有的那些揭示這一經濟制度的曆史暫時性的深刻的全面的社會矛盾,是完全一緻的”。
二、俄國通向現代文明所需社會變革任務的疊加性和複雜性
既強調民主革命的曆史任務,又強調社會主義革命的發展方向,列甯在對民主革命和社會主義革命辯證關系的深刻論述過程中,深刻闡明了俄國通向現代文明所需社會變革任務的疊加性和複雜性。
從世界曆史來看,經濟文化落後國家走向現代文明一般需要如下基本條件:以現代工業為基礎的生産力發展,以民主進步為内容的政治制度,以激發人民創造性為特征的文化環境。經濟文化落後國家要滿足這些條件,必須實現社會制度的變革。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曾說,與英國相比,德國“不僅苦于資本主義生産的發展,而且苦于資本主義生産的不發展”。列甯等俄國革命家曾多次借用這個論點來說明俄國由于資本主義的特殊發展而造成的社會階級矛盾。俄國推翻沙皇專制統治,為走向現代文明創造政治前提。
19世紀末20世紀初,相比西方國家而言,專制、落後、野蠻構成俄國社會的主要特點。從經濟上看,與歐美先進資本主義國家相比,俄國社會經濟落後,資本主義發展遲緩。從政治上看,俄國處于沙皇專制統治之下,工農群衆不能享有基本的民主權利。1905年,沙皇政府發布的關于國家杜馬的诏書和法令,實質上将杜馬變成秘密警察局,剝奪了工農群衆的民主、自由權利。列甯評論說:“常言道:不摸狐狸不知臊。當你閱讀關于國家杜馬的诏書和法令的時候,你就會覺得,好像有人在你鼻子底下翻騰着一堆積存了不知多久的髒東西。”在列甯看來,這确實是映射俄國沙皇專制制度“全部卑鄙、龌龊、野蠻、暴虐、壓榨的一面‘鏡子’”,可以用做現成的宣傳,“以激起民主主義思想和革命自覺”。政治要民主、經濟要發展、文化要革新,這是俄國社會通向現代文明的必然要求,為此亟需一場推翻沙皇專制統治的民主革命。“俄國革命直接的迫切的任務是資産階級民主性的任務:打倒中世紀制度的殘餘,徹底肅清這些殘餘,掃除俄國的這種野蠻現象、這種恥辱、這種嚴重妨礙我國一切文化發展和一切進步的障礙。”
如果俄國的社會變革隻滿足于民主革命的話,那麼,它的現代文明發展之路無疑将是尾随于歐美的。列甯的偉大之處,就在于他深刻闡明了俄國通向現代文明所需社會變革任務的疊加性和複雜性,深刻揭示了民主革命與社會主義革命的辯證關系,并成功地将之付諸實踐,從而開創了一條經濟文化落後國家通向現代文明的曆史新路。在1897年的《俄國社會民主黨人的任務》等論著中,列甯指出:俄國社會民主黨人必須開展兩種鬥争,即反對專制制度、目标是在俄國争得政治自由的民主主義的鬥争,和反對資本家階級、目标是破壞剝削階級制度的社會主義的鬥争;俄國社會民主黨人隻有把這兩種既有區别又有聯系的鬥争有機結合,才能順利完成自己的曆史使命。針對當時俄國出現的從“左”右兩個方面歪曲馬克思、恩格斯“不斷革命”口号的現象,列甯指出,資産階級民主革命和社會主義革命是一個鍊條上的兩個環節,是俄國革命發展的完整過程。對于俄國的無産階級政黨來說,既不能跳過民主革命的階段,也不應當使革命運動局限和停留在民主革命的階段。簡言之,民主革命是社會主義革命的準備,社會主義革命是民主革命的方向。這是列甯在新的曆史條件下對馬克思、恩格斯“不斷革命”思想的豐富和發展。
1917年二月革命以後,俄國革命形勢發生了重大變化,為列甯的實踐探索提供了重要曆史契機。當時,面對原沙俄将軍科爾尼洛夫發動的反革命叛亂,臨時政府手足無措,各種政治力量軟弱無力。布爾什維克在工人赤衛隊和廣大士兵的支持下,迅速平定了科爾尼洛夫的反革命叛亂。“在俄國民衆的革命熱情高漲的情況下,以列甯為首的布爾什維克黨,充分利用特殊的革命形勢,順應曆史發展的要求,将廣大人民群衆争取‘和平、土地、面包’的鬥争巧妙地引向了社會主義革命,從而挽救了俄國和俄國民主革命。”十月革命發生後,考茨基、普列漢諾夫、蘇漢諾夫等第二國際和孟什維克的理論家提出了各種質疑,認為布爾什維克違背了馬克思主義的社會革命原理和人類社會發展的普遍規律。1921年,在即将迎來十月革命四周年之時,列甯深刻總結了俄國革命的曆史經驗,認為事實證明布爾什維克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是正确的。針對所謂布爾什維克沒有完成民主革命任務的指責,列甯回應說:“我們比誰都更徹底地進行了資産階級民主革命。我們完全是自覺地、堅定地和一往直前地向着社會主義革命邁進,我們知道社會主義革命和資産階級民主革命之間并沒有隔着一道萬裡長城,我們知道隻有鬥争才能決定我們(最終)能夠前進多遠”。列甯還深刻揭示了社會主義革命的必然性、布爾什維克完成民主革命方式的特殊性——“要鞏固俄國各族人民所取得的資産階級民主革命的成果,我們就應當繼續前進,而我們也确實前進了。我們把資産階級民主革命的問題作為我們主要的和真正的工作即無産階級革命的、社會主義的工作的‘副産品’順便解決了。”考茨基等人無法理解兩種革命之間的這種關系,他們更不知道:“前一革命可以轉變為後一革命。後一革命可以順便解決前一革命的問題。後一革命可以鞏固前一革命的事業。”
從理論上看,考茨基等人自稱是馬克思主義者,但并不懂得馬克思主義的革命辯證法。他們隻看到資本主義和資産階級民主在西歐的發展這條固定道路,認為西方先進資本主義國家還沒有發生無産階級革命,落後的俄國就更不能搞革命了。列甯對此作了理論回應。在列甯看來,“一個落後的國家竟有幸走在偉大的世界運動的前列”,這看似一條奇怪的曆史之路,但仔細深究,實則并不奇怪。“無産階級專政的實現首先表明了俄國的落後和它越過資産階級民主的‘飛躍’之間的‘矛盾’,這難道奇怪嗎?假使曆史讓我們不通過許多矛盾而實現新式民主,那倒是奇怪了。”落後與飛躍、奇怪與不奇怪的矛盾背後,是革命辯證法所反映的曆史邏輯——“世界曆史發展的一般規律,不僅絲毫不排斥個别發展階段在發展的形式或順序上表現出特殊性,反而是以此為前提的。”
三、俄國現代文明對傳統文化資源的繼承性和超越性
既要充分利用已有的文明成果,又要積極改造舊社會的文化遺産,列甯在對無産階級文化派抛棄文化遺産錯誤主張的批判過程中,深刻闡明了俄國現代文明發展對傳統文化資源的繼承性和超越性。
經濟文化落後國家走向現代文明,是一個社會全面進步的過程,文化發展是其中應有之義。如何對待傳統文化資源以使其适應現代文明發展的需要,是其中繞不過的問題。對于俄國這樣一個文化傳統深厚的國家而言,這些問題在其通向現代文明的過程中表現得特别突出。
俄國處在東西方文明之間,在文化發展道路上長期存在着傳統與現代、西方與東方的路向之争。其中,在19世紀上半葉,西歐派與斯拉夫派的争論尤為典型,并對俄國思想界産生深遠影響。面對西方現代化的沖擊,斯拉夫派主張回歸俄國文化傳統,強調其獨特性、優越性。他們認為,相對于西歐發展遇到的道德困境,俄國的情況要好很多;西方人注重物質滿足,而俄國人注重内心高尚,俄國人民的精神世界相對于西歐國家更加豐滿。就文明發展而言,“進步并不是西方或歐洲專有的特權,而停滞也不是東方或亞洲特有的烙印”。同時,“進步并不是所有人都走向同一個方向,而是要從各個方向走遍構成人類曆史活動舞台的整個原野”。對于不同民族來說,由于各自的曆史文化類型不同,它們因此具有不同的文明發展方向;俄羅斯應該發揚自己的獨特傳統,走出不同于西方的文明之路。相比之下,西歐派從根本上否定俄國的文化傳統,主張全面學習西方資産階級文化。他們認為,俄國文化愚昧落後、封閉保守,由此導緻人們缺少足夠的信心、生活的智慧,并最終拖曳俄國文明步伐。西歐派癡迷于西方文化,主張全盤接受。其中,有人還說,英國、法國這些西歐發達國家就是“文明本身”,是“借助數千年的勞動和努力而得以變化、發展、完善的文明”,俄國隻有學習西方國家,才能擺脫一切的落後與不文明。
毫無疑問,斯拉夫派和西歐派對俄羅斯文化的認識,各有其合理性與片面性。其中,斯拉夫派主張的合理性在于認識到俄羅斯文化的獨特性,而片面性在于它過分誇大了這種獨特性,因而将其奉為圭臬;西歐派的合理性在于認識到俄羅斯文化的保守性,而片面性在于它過分誇大這種保守性,因而對其棄如敝屣。值得注意的是,斯拉夫派與西歐派的争論對後來的俄國知識界産生了深遠影響。作為一位深受俄羅斯文化影響而且系統考察過西方社會文化樣态的馬克思主義者,列甯所掌握的科學方法論、所具有的豐富人生閱曆,使其能夠客觀理性地看待俄羅斯的曆史和文化,同時注意到它的優勢與弊端,并以此采取正确的态度。
一方面,列甯反對文化上的曆史虛無主義,注重利用優秀文化遺産。
十月革命勝利以後,波格丹諾夫等人領導的無産階級文化協會一度非常活躍,并形成所謂的無産階級文化派。該協會的立場不同于此前的西歐派,但在完全否認既有俄羅斯文化的态度上與其很相似。該協會認為,無産階級的文化“不應當消極地接受舊藝術的寶藏”。在這一思想的引導下,無産階級文化派不承認過去的文化成果,認為它是一種落後、消極的反映形式,不适應無産階級文化發展的需要。因此,發展新文化必須依靠純粹的無産階級,而“無産階級思想和無産階級藝術的實驗室隻能是無産階級文化協會”。
對于無産階級文化派這種否定人類文化遺産的觀點,列甯進行了尖銳批評。1920年10月,他在《青年團的任務》中指出,“無産階級文化并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那些自命為無産階級文化專家的人杜撰出來的”;從曆史角度看,“無産階級文化應當是人類在資本主義社會、地主社會和官僚社會壓迫下創造出來的全部知識合乎規律的發展。”無産階級文化派試圖在與世隔絕的組織中臆造自己的特殊的文化,這一套主張不僅背離了無産階級文化發展規律,而且完全脫離了俄國的現實社會關系,因而在理論上是錯誤的,在實踐上是有害的。列甯強調,要努力利用舊社會遺留下來的“文化遺産”來幫助廣大人民群衆提升文化素養,使之為蘇維埃俄國社會主義建設服務。
另一方面,列甯要求堅持同愚昧、粗野遺産作鬥争,提倡文化革命。
與斯拉夫派極力頌揚俄羅斯文化的主張不同,列甯強調在繼承俄羅斯文化遺産時,要大力摒棄落後的文化觀念,積極革除陳舊的社會陋習。在他看來,革命是推翻剝削制度,是“摧毀了外部障礙”,完成它并不困難,甚至是容易的;但是,“重新教育群衆,組織和訓練群衆,普及知識,同我們接受下來的愚昧、不文明、粗野等遺産作鬥争”,對這一工作“我們非常突出地感到十分艱巨”。當時的俄國是小農經濟的汪洋大海,社會普遍存在小資産階級意識,而這種“千百萬人的習慣勢力是最可怕的勢力”。這種意識“從各方面來包圍無産階級,浸染無産階級,腐蝕無産階級,經常使小資産階級的懦弱性、渙散性、個人主義以及由狂熱轉為灰心等舊病在無産階級内部複發起來”,長期影響人們的思想。要戰勝小資産階級的散漫性對無産階級和廣大群衆的影響,增強其參加社會主義建設的積極性、主動性,“隻有通過很長期、很緩慢、很謹慎”的教育和組織工作。要消除社會上普遍存在的文盲狀态,提高廣大群衆的政治覺悟,必須加強文化教育。其中重中之重的是在農民中進行文化工作,不斷提高農民的文化水平。為此,列甯号召要有一場文化革命,“隻要實現了這個文化革命,我們的國家就能成為完全社會主義的國家了。”
總之,列甯對待俄羅斯文化遺産的主張歸結起來就是:繼承與批判、吸收與改造。他在《論無産階級文化》一文中說得好——“馬克思主義這一革命無産階級的意識形态赢得了世界曆史性的意義,是因為它并沒有抛棄資産階級時代最寶貴的成就,相反卻吸收和改造了兩千多年來人類思想和文化發展中一切有價值的東西。”因此,“隻有在這個基礎上,按照這個方向”繼續進行工作,“才能認為是發展真正的無産階級文化。”
四、俄國通向現代文明之路的獨特性和開創性
既不同于馬克思的早年設想,又不同于馬克思的晚年設想,列甯創造性地發展了馬克思主義的非資本主義道路理論,生動彰顯了俄國通向現代文明之路的獨特性和開創性。
衆所周知,馬克思關于經濟文化落後國家走向未來社會先後有過兩種設想。(1)早年的資本主義道路設想。在19世紀50年代前後,馬克思堅持和運用他的世界曆史思想,強調資本主義是人類社會發展的必經階段;“工業較發達的國家向工業較不發達的國家所顯示的,隻是後者未來的景象。”一般經濟文化落後國家将先經過資本主義發展,然後才能在此基礎上發生社會主義革命。(2)晚年的非資本主義道路設想。19世紀70年代以後,馬克思反對米海洛夫斯基将西歐資本主義發展道路絕對化、普世化的錯誤,強調一個國家是否經過資本主義階段才能走上現代化發展道路,“一切都取決于它所處的曆史環境”。馬克思針對當時俄國人關于社會發展道路的争論,提出了俄國非資本主義道路的可能性設想——俄國抓住曆史機遇,利用好農村公社這一曆史跳闆,并借助于西方無産階級的幫助和與世界市場的聯系,可以占有資本主義文明成果而不通過資本主義“卡夫丁峽谷”。這兩種設想,前者側重強調現代文明之路的普遍性、統一性,後者側重強調現代文明之路的特殊性、多樣性。兩者看似矛盾,實則相互補充,共同構成馬克思關于經濟文化落後國家發展道路的豐富思想,體現了曆史的唯物主義與曆史的辯證法的高度統一。
馬克思逝世以後,俄國朝着資本主義方向進一步發展。從19世紀90年代起,在資本主義生産方式的強力沖擊下,俄國的村社大遭破壞。但是,在另一方面,由于俄國資本主義發展的時間畢竟很短,還存在着嚴重的農奴制殘餘,因而它在經濟上、技術上還比較落後。因此,同西歐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相比,俄國是一個落後的資本主義國家,“被前資本主義關系的密網緊緊纏繞着”。列甯就是在這一新的曆史條件下開始俄國社會發展道路的探索的。列甯的思想有一個發展和變化的過程,大體經曆了傾向于資本主義道路設想到贊成非資本主義道路設想的轉變。在這個思想轉變的過程中,列甯結合俄國新的實際,繼承、突破和發展了馬克思的非資本主義道路設想。
一方面,列甯繼承和堅持馬克思非資本主義道路設想的科學方法、基本觀點,并在反駁第二國際機會主義者和孟什維克所謂十月革命“早産論”的理論鬥争中,對這一設想做出新的闡發。針對考茨基、普列漢諾夫、蘇漢諾夫等人所謂俄國沒有實行社會主義的客觀經濟前提、階級條件和文化水平的攻讦,列甯回應說:這些人隻看到資本主義在西歐的發展這條固定道路,而不了解俄國革命形勢的特殊性。“既然毫無出路的處境十倍地增強了工農的力量,使我們能夠用與西歐其他一切國家不同的方法來創造發展文明的根本前提,那又該怎麼辦呢?”俄國完全能夠首先用革命手段取得實行社會主義的政治前提,然後利用這種政治前提創造建設社會主義所需要的文明條件。在列甯看來,這種特殊性并沒有改變世界曆史發展的總路線。
另一方面,列甯在新的曆史條件下,突破馬克思非資本主義設想中的某些具體論斷的時代局限,豐富和發展了馬克思非資本主義道路設想。(1)列甯突破了馬克思關于俄國非資本主義發展道路的曆史起點的設想。馬克思非資本主義道路設想的起點是俄國農村公社。十月革命發生之時,俄國資本主義發展到一定程度,農村公社早已大遭破壞。在這樣的條件下進行無産階級革命,與馬克思早先提出的在發達資本主義基礎上進入社會主義的道路設想有明顯區别,也不符合馬克思晚年非資本主義道路設想的起點條件。因此,列甯将馬克思關于俄國農村公社能否跨越資本主義的思考,轉變為對落後的資本主義俄國能否跨越資本主義發達階段的思考,領導俄國人民奪取十月革命的勝利,開創出一條經濟文化落後國家非資本主義發展的新路。(2)列甯突破了馬克思關于俄國非資本主義道路的國際條件的設想。馬克思早年設想的無産階級革命是以“共同勝利”為特征的,晚年設想仍然堅持“共同勝利論”,隻不過發展為俄國革命和西方無産階級革命同時發生、互為信号的特殊的“共同勝利論”。列甯在帝國主義條件下提出“一國勝利論”并領導俄國首先取得社會主義革命的勝利,突破了馬克思關于俄國革命必須以西方無産階級革命的勝利及其對俄國的援助為前提的設想。(3)列甯明确提出落後國家的革命和發展道路具有複雜性。他在十月革命勝利後明确指出,“在先進國家無産階級的幫助下,落後國家可以不經過資本主義發展階段而過渡到蘇維埃制度,然後經過一定的發展階段過渡到共産主義。”同時,他告誡那些向往俄國革命道路的落後國家,非資本主義道路并非适合于所有落後國家,各國要“從具體的現實生活中的各種現象”和本國國情出發來選擇發展道路。列甯這些創造性貢獻,不僅賦予了馬克思主義非資本主義道路設想新的曆史内涵,而且為其他落後國家實現非資本主義發展指明了方向。
五、俄國通向現代文明之路思想的形成特點、主要貢獻及當代啟示
作為一位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列甯對人類思想寶庫的貢獻是多方面的。俄國通向現代文明之路是一條經濟文化落後國家通過非資本主義道路走向現代文明的曆史新路。列甯關于俄國通向現代文明之路思想形成于列甯長期的革命鬥争實踐,經過艱辛探索而來,具有偉大的曆史意義和重要的現實啟示。
其一,俄國通向現代文明之路思想是在同各種錯誤思潮的鬥争中形成的。這一思想的形成具有多方面的特點,其中鬥争性表現得尤為突出。列甯說:“馬克思的學說直接為教育和組織現代社會的先進階級服務,指出這一階級的任務,并且證明現代制度由于經濟的發展必然要被新的制度所代替,因此這一學說在其生命的途程中每走一步都得經過戰鬥”。其實,列甯主義的生命途程又何嘗不是如此。作為列甯主義的重要内容,俄國通向現代文明之路思想的形成和發展過程同樣充滿鬥争性。針對資本主義的“使命”這一俄國知識界争論不休的問題,列甯既批判民粹派拒絕承認俄國資本主義發展現實、試圖跳過資本主義的空想,又批判“合法馬克思主義”美化資本主義制度、試圖使資本主義永恒化的幻想,深刻闡明了資本主義在俄國通向現代文明之路上存在的必然性和暫時性;針對無産階級文化派的完全抛棄文化遺産的錯誤主張,列甯既強調對已有文明成果的積極利用,又強調要大力改造舊社會的文化遺産,深刻闡明了俄國現代文明發展對傳統文化資源的繼承性和超越性;針對所謂十月革命“早産”的攻讦,列甯批判考茨基等人将西方文明發展道路絕對化的錯謬,深刻闡明了通向現代文明道路的多樣性、俄國道路的特殊性。
其二,俄國通向現代文明之路思想實現了世界現代化史上的偉大突破。在列甯這一思想形成之前,世界現代化經過了幾個世紀的準備和發展。大緻看來,18世紀中後期,以英國、法國為代表的西方國家掀起了第一次世界現代化浪潮。19世紀中後期,以俄國的農奴制改革、日本的明治維新為标志,以仿效西方為特征的第二次世界現代化浪潮興起。這兩次現代化浪潮都是較為典型的資本主義現代化。俄國通向現代文明之路思想,開創了以非資本主義道路通向現代文明的曆史新路,事實上掀起了第三次世界現代化浪潮。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現代化理論研究興起,西方長期把握着這一領域的話語權。經過西方主流現代化理論的演繹,現代化成了資本主義化、西方化的代名詞,俄國通向現代文明之路思想被一些人有意地漠視,列甯的形象甚至被西方主流意識形态故意醜化。就此而論,我們應該還原曆史,還列甯這一思想在世界現代化史上應有的曆史地位,實事求是地承認其獨特性貢獻,破除長期存在的關于現代化的錯誤認知定勢。
其三,俄國通向現代文明之路思想拓展了經濟文化落後國家通向現代文明的路徑。(1)經濟文化落後國家以非資本主義道路通向現代文明,存在疊加性的革命任務,必須處理好民主革命與社會主義革命的關系。經濟文化落後國家在完成社會革命任務以後,還會遭遇傳統、現代、後現代等“時空壓縮”的矛盾,要同步完成工業化、信息化、城市化等多項現代化任務。在這方面,列甯的革命辯證法智慧具有重要的現實啟示。(2)經濟文化落後國家通向現代文明,要正确對待自己的傳統文化資源,堅持辯證的方法、理性的态度,避免文化虛無主義與文化保守主義的偏執,走出妄自尊大與妄自菲薄的虛妄,在批判地繼承的基礎上實現文化創新與發展。正所謂,曆史是過去的現實,現實是未來的曆史。(3)經濟文化落後國家以非資本主義道路通向現代文明,既要堅持馬克思主義非資本主義道路設想蘊含的科學方法、基本原理,又要結合新的時代要求和自身國情實際,才能闖出一條越走越寬廣的曆史新路。“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我們送來了馬克思列甯主義。”自成立以來,中國共産黨帶領中國人民不斷取得革命、建設和改革的偉大勝利。特别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既積極參與和利用經濟全球化,又在這個過程中保持自己的獨立性,走出了一條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的寬廣大道。可以說,這進一步“拓展了發展中國家走向現代化的途徑,給世界上那些既希望加快發展又希望保持自身獨立性的國家和民族提供了全新選擇”。
作者簡介:孫來斌,beat365官方网站教授、博士生導師
文章來源:《中國高校社會科學》202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