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海良:恩格斯論巴黎公社的革命精神——紀念巴黎公社革命150周年

[提要]巴黎公社革命爆發至今,已經過去150周年。巴黎公社革命雖然不是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但恩格斯與馬克思一道,以極大的精力關注了整個革命進程。在革命失敗後,他們及時總結革命的經驗教訓,從多方面深化了馬克思主義關于無産階級革命理論和策略的思想,拓展了馬克思思想在國際工人運動中的影響力和感召力。巴黎公社革命結束20年後,恩格斯在為《法蘭西内戰》再版所撰寫的《導言》中對巴黎公社革命精神進行了再探索和闡釋,這些探索與闡釋深刻地蘊含着馬克思主義關于無産階級革命理論當代意義的理解。

[關鍵詞]巴黎公社;無産階級革命;恩格斯

[作者簡介]顧海良:beat365官方网站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馬克思經濟思想史、馬克思主義發展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

 

 

1871年3月18日,巴黎公社革命爆發。巴黎公社革命雖然不是一次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由無産階級革命政黨領導的自覺革命,但是在革命的整個過程中,第一國際成員擔任了巴黎公社領導機構成員,馬克思和恩格斯也以極大的精力關注了整個革命的進程。可以認為,巴黎公社革命同第一國際是息息相關的,恩格斯曾指出:“公社無疑是國際的精神産兒,盡管國際沒有動一個手指去促使它誕生。”自巴黎公社革命爆發至今,已經過去150周年。在這裡,就恩格斯對巴黎公社革命理論和精神的研究作出探索,既是對巴黎公社革命的紀念,也是對恩格斯這位馬克思主義創始人剛過去的200周年誕辰的紀念。

 
一 第一國際思想旗幟的一道軸線

1892年12月,恩格斯在《馬克思,亨利希·卡爾》一文中提到:在1864年第一國際創立時,“朱澤培·馬志尼也企圖籠絡那些團結在國際中的人,使他們接受他所宣揚的神秘的、充滿密謀精神、以《Dio e popolo》〔‘上帝和人民’〕作為口号的民主,讓他們為這種民主效勞。但是以他的名義提出的章程和成立宣言草案被否決了,相反,得到通過的是馬克思所拟定的草案;從此以後馬克思就穩固地取得了對國際的領導。總委員會的宣言都是馬克思寫的,其中包括巴黎公社失敗後出版并翻譯成大多數歐洲文字的宣言‘法蘭西内戰’。”從由馬克思起草的第一國際的《國際工人協會成立宣言》,到由馬克思撰寫的作為“國際工人協會總委員會宣言”發表的關于巴黎公社革命的《法蘭西内戰》,劃出了馬克思主義作為第一國際思想旗幟的一道軸線。

1871年3月21日,在巴黎公社革命爆發後的第三天,恩格斯在第一國際總委員會會議上,就率先對巴黎公社革命爆發伊始的形勢作了分析。恩格斯提到,革命爆發時,國民自衛軍掌握的大炮是“士兵籌款置辦的”,政府軍隊“企圖肅清巴黎的革命者并奪走大炮”,取得了局部的勝利;“但是當國民自衛軍發現所發生的事情的時候,就去奪回大炮,士兵們也倒向人民方面了。現在城市掌握在人民的手裡”。恩格斯高度關注國民自衛軍的組織構架,提到國民自衛軍已經作出全力抵抗的準備,“260個營中的215個營,士兵和軍官一起,共同組織了中央委員會。每連選出一名代表組成區委員會或街區委員會,再由這些委員會選出中央委員會。”在公社的中央委員會委員中,有四個是第一國際的會員,雖然“沒有一個是名人……但是他倆在工人階級中間卻是很出名的。”恩格斯對第一國際在巴黎公社革命中可能産生的影響作了評估。

1871年4月11日,在第一國際總委員會的會議上,恩格斯再次對巴黎公社革命的形勢作出分析。他提到:“向凡爾賽進軍,應當是在凡爾賽還軟弱的時候,可是這個有利的時機被錯過了,看來現在凡爾賽占了優勢并在逼迫巴黎人。人民是不會長久容忍别人把他們引向失敗的。巴黎人正在失去土地,幾乎無益地消耗彈藥,吃光自己的儲備糧。隻要巴黎的一面還開放,用饑餓是不能迫使他們投降的。”對未來發展的态勢,恩格斯認為:“他們将在街道上用大炮射擊敵人。工人有20萬人,他們比在過去所有一切起義中都組織得好得多。情況是困難的,時機已經不像兩星期以前那樣好了。”

1871年5月9日,在第一國際總委員會談到馬克思正在撰寫的《法蘭西内戰》的進展情況時,恩格斯指出:“宣言還沒有草拟好。公民馬克思病得很重,宣言的起草工作使他的病勢更加惡化了。但是宣言在星期六可以草拟出來,小委員會可以在下午5時以後的任何時間在馬克思那裡集會。”《法蘭西内戰》并沒有按恩格斯估計的這一時間寫出來。半個月之後,馬克思在5月23日的總委員會會議上談到:由于生病,他還沒有完成答應起草的“宣言”,面對公社革命失敗的“結局”,馬克思堅信:“即使公社被搞垮了,鬥争也隻是延期而已。公社的原則是永存的,是消滅不了的;在工人階級得到解放以前,這些原則将一再表現出來。”5月28日,巴黎公社革命最後一個街壘陷落。兩天之後,1871年5月30日,馬克思就向第一國際總委員會宣讀了《法蘭西内戰》,這部著作是以第一國際總委員會的“宣言”形式發表的。

 

二 對巴黎公社革命經驗的總結

巴黎公社革命失敗後,馬克思和恩格斯及時總結革命的經驗教訓,從多方面深化了馬克思主義關于無産階級革命理論和策略的思想,拓展了馬克思思想在國際工人運動中的影響力和感召力。

在對巴黎公社革命經驗的總結中,馬克思和恩格斯對無産階級革命的曆史必然性作了更為科學的證明。馬克思從資本主義社會基本矛盾的角度論述了法國無産階級革命的曆史必然性。馬克思指出:“隻有在現代生産力和資産階級生産方式這兩個要素互相矛盾的時候,這種革命才有可能……新的革命,隻有在新的危機之後才可能發生。但新的革命正如新的危機一樣肯定會來臨。”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看來,資産階級的經濟繁榮與發财緻富,不能消除無産階級的貧困;随着資本主義的發展,資本主義固有的矛盾必将逐步深化和尖銳,經濟危機的頻繁爆發更使無産階級處于極度貧困的境地。馬克思認為:無論是機器的改進還是科學在生産力上的應用,“都不能消除勞動群衆的貧困;在現代這種邪惡的基礎上,勞動生産力的任何新的發展,都不可避免地要加深社會對比和加強社會對抗。”在世界性的資本主義經濟危機的沖擊下,在路易·波拿巴窮兵黩武對外擴張政策連續失敗的情況下,法國的社會矛盾和階級矛盾日益尖銳起來,巴黎公社革命的爆發就是不可避免的。

馬克思和恩格斯對無産階級進行暴力革命和打碎資産階級國家機器的思想作了更為深刻的論述。巴黎公社革命的一條重要經驗就是,在革命中,工人階級始終牢牢掌握住革命的武裝,用暴力打碎舊的國家機器,捍衛新生的革命政權:“這次革命的新的特點在于人民在首次起義之後沒有解除自己的武裝,沒有把他們的權力拱手交給統治階級的共和主義騙子們”。工人階級不能簡單地掌握現成的國家機器,并用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巴黎公社革命的經驗就是打碎了資産階級的國家機器,恩格斯指出:“公社一開始想必就認識到,工人階級一旦取得統治權,就不能繼續運用舊的國家機器來進行管理;工人階級為了不緻失去剛剛争得的統治,一方面應當鏟除全部舊的、一直被利用來反對工人階級的壓迫機器,另一方面還應當保證本身能夠防範自己的代表和官吏,即宣布他們毫無例外地可以随時撤換。”從馬克思主義國家觀來看,恩格斯認為:“實際上,國家無非是一個階級鎮壓另一個階級的機器,而且在這一點上民主共和國并不亞于君主國。國家再好也不過是在争取階級統治的鬥争中獲勝的無産階級所繼承下來的一個禍害;勝利了的無産階級也将同公社一樣,不得不立即盡量除去這個禍害的最壞方面,直到在新的自由的社會條件下成長起來的一代有能力把這國家廢物全部抛掉。”

馬克思和恩格斯對無産階級國家的性質及其形式有了更為全面的理解。巴黎公社作出了無産階級專政的偉大嘗試,找到了使無産階級獲得解放的新型政治組織形式。巴黎公社通過一系列措施,“實現了所有資産階級革命都提出的廉價政府這一口号”,這是巴黎公社的偉大創舉和最偉大的曆史功績,如馬克思所概括的:“公社的真正秘密就在于:它實質上是工人階級的政府,是生産者階級同占有者階級鬥争的産物,是終于發現的可以使勞動在經濟上獲得解放的政治形式。”

根據巴黎公社的實踐經驗,馬克思指出:“工人階級并沒有期望公社做出奇迹。他們不是要憑一紙人民法令去推行什麼現成的烏托邦。他們知道,為了謀求自己的解放,并同時創造出現代社會在本身經濟因素作用下不可遏止地向其趨歸的那種更高形式,他們必須經過長期的鬥争,必須經過一系列将把環境和人都加以改造的曆史過程。”在這一曆史過程中,必将遭到反動階級的反抗,因而必須堅持階級鬥争,堅持無産階級專政。馬克思指出:“公社并不取消階級鬥争,工人階級正是通過階級鬥争緻力于消滅一切階級,從而消滅一切階級統治。”

馬克思和恩格斯對建立無産階級政黨和組織同盟軍的思想作了更為系統的闡釋。巴黎公社革命是在第一國際的影響下發生的,但它本身沒有一個馬克思主義政黨來領導,其中成員絕大多數是蒲魯東主義者和布朗基主義者,他們不能制定出正确的政治路線,因而巴黎公社革命的失敗不可避免。同時,巴黎公社革命的領導者們對組織同盟軍的重要性認識不夠,特别是對農民階級的重要性認識不夠。在整個巴黎公社運動期間,各地農民始終沒有行動起來,沒有配合工人階級展開有效的鬥争,因而運動慘遭鎮壓。這個血的教訓,再一次證明馬克思主義關于組織同盟軍特别是建立工農聯盟的極端重要性。

 

三 在《法蘭西内戰》再版《導言》中的思想

19世紀70年代以前,馬克思和恩格斯對無産階級革命道路和策略的思考,集中于暴力革命的問題。無産階級暴力革命是他們深入考察曆史上的社會革命,特别是近代英國、法國資産階級革命以及1848年歐洲大革命,客觀分析無産階級革命所處的現實環境和條件後得出的結論。19世紀70年代,資産階級政治制度和政治體制發生着新的變化,西歐一些資本主義國家的社會沖突和階級矛盾出現了相對緩和的新變化,馬克思和恩格斯對無産階級革命道路和策略作出新的闡述。他們在強調暴力革命重要性的同時,進一步提出各國工人階級要根據本國實際情況選擇适當的革命方式和道路的思想,提出用和平手段取得政權可能性的問題。暴力手段和和平手段都是奪取政權時可以采用的方式,由于不同的國家情況不同,不同國家革命的方式也不盡相同。像英、美這樣的國家,無産階級就有可能通過和平方式奪取政權。

1891年3月,巴黎公社革命已經過去整整20年了。1891年,在馬克思《法蘭西内戰》再版之際,恩格斯在為再版所寫的《導言》落款處,特意寫上“1891年3月18日巴黎公社20周年紀念日于倫敦”,這表明恩格斯對巴黎公社革命的深切追思,對《法蘭西内戰》所具有的思想性、政治性和曆史性的充分肯定。

在《導言》中,恩格斯提出,在《法蘭西内戰》再版時,“加上了總委員會關于普法戰争的兩篇較短的宣言”。這是因為,“《内戰》提到了第二篇宣言,而第二篇宣言如果沒有第一篇宣言作參照,是不能完全弄明白的”;更為重要的是因為,“這兩篇同為馬克思所寫的宣言,也和《内戰》一樣,突出地顯示了作者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已初次表現出的驚人的才能,即在偉大曆史事變還在我們眼前展開或者剛剛終結時,就能準确地把握住這些事變的性質、意義及其必然後果。”恩格斯闡明了“兩篇宣言”和《法蘭西内戰》之間在思想上和理論上的邏輯關系,以及在馬克思主義無産階級革命理論中的重要地位。從馬克思1852年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到1871年的《法蘭西内戰》,再到恩格斯1891年《法蘭西内戰》再版時的《導言》,其間相隔40年,正是馬克思主義曆史發展的重要時期。揭示這一時期馬克思具有的“在偉大曆史事變還在我們眼前展開或者剛剛終結時,就能準确地把握住這些事變的性質、意義及其必然後果”的理論力量和思想魅力,是馬克思主義關于無産階級革命理論研究的意蘊所在,也是恩格斯追憶巴黎公社革命精神的思想意向所在。

在《導言》中,恩格斯指出,《法蘭西内戰》“揭示了巴黎公社的曆史意義,并且寫得簡潔有力而又那樣尖銳鮮明,尤其是那樣真實,是後來關于這個問題的全部浩繁文獻都望塵莫及的。”恩格斯認為,在“重讀”馬克思的《法蘭西内戰》時,要對馬克思的“基本思想”作出必要的“補充”,即“如果我們今天在過了20年之後來回顧一下1871年巴黎公社的活動和曆史意義,我們就會發覺,對《法蘭西内戰》中的叙述還應作一些補充。”

恩格斯所作的最為重要的“補充”,就是對馬克思“《内戰》第三章已經作了詳細的描述”的理論,即“這種打碎舊的國家政權而以新的真正民主的國家政權來代替的情形”的“補充”。恩格斯強調,工人階級為了不緻失去剛剛争得的政權,不僅應當鏟除全部舊的、一直被利用來反對工人階級的壓迫機器,而且還應當保證本身能夠防範自己的代表和官吏,毫無例外地可以被随時撤換。恩格斯特别指出,“為了防止國家和國家機關由社會公仆變為社會主人”,巴黎公社特别采取了兩個“可靠的辦法”:一是“把行政、司法和國民教育方面的一切職位交給由普選選出的人擔任,而且規定選舉者可以随時撤換被選舉者”;二是“對所有公職人員,不論職位高低,都隻付給跟其他工人同樣的工資”。在巴黎公社革命過去20年後,恩格斯對《法蘭西内戰》中這一“基本思想”和核心内容的“補充”,凸顯了恩格斯“重讀”馬克思的根本旨意,也明确提出了馬克思主義關于無産階級革命思想的要義所在。

在《導言》中,恩格斯堅持把馬克思思想的曆史研究與現實運用結合起來,對馬克思思想的現實意義作出深入探讨,由此而确立馬克思主義曆史發展研究的時代意蘊。我們可以看到,在《導言》對“新的真正的民主的國家政權”理論的闡釋中,恩格斯根據那個時代資本主義的發展現實,對當時最發達的美國資本主義國家政權的性質作了比較性的探索。恩格斯指出:“正是在美國,同在任何其他國家中相比,‘政治家們’都構成國民中一個更為特殊的更加富有權勢的部分。在這個國家裡,輪流執政的兩大政黨中的每一個政黨,又是由這樣一些人操縱的,這些人把政治變成一種生意,拿聯邦國會和各州議會的議席來投機牟利,或是以替本黨鼓動為生,在本黨勝利後取得職位作為報酬。”恩格斯的結論是:“正是在美國,我們可以最清楚地看到,本來隻應為社會充當工具的國家政權怎樣脫離社會而獨立化。”恩格斯深刻揭示了資産階級政黨制度的實質及其“把政治變成一種生意”的必然結局。

顯然,恩格斯在《導言》中對巴黎公社革命精神的探索和對無産階級革命理論的闡釋,深刻地蘊含着馬克思主義關于無産階級革命理論當代意義的理解。


文章載于《文化軟實力》202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