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肖恩·賽耶斯:個體與共同體:對兩種共同體主義的批判性考察
譯者按:長期以來,學術界圍繞個體與共同體形成了兩個不同思想傾向的流派。其中一個流派以麥金太爾為主要代表,他們主張傳統社會蘊含着人們共同的願景以及建立在此基礎之上的價值觀,而現代社會已經解體為一個個獨立的個體,他們不再有共同的願景,而是各自追求自己的目标。另一個流派以泰勒和沃爾澤為主要代表,他們主張現代社會沒有瓦解共同體,隻是需要克服個人主義和社會原子化所帶來的困境,重建個體的社會認同感,建構新的共同體。通過運用馬克思主義的方法對兩種共同體主義作批判性的考察,對個體和共同體進行社會和曆史的理解,有助于真正捍衛共同體主義。
一、引言
關于個體和共同體的關系是社會哲學領域經常争論的話題。盡管這些哲學家從未形成一個統一的學派,但是他們通常都被稱為“共同體主義者”。事實上,他們從未這樣自稱過,然而人們有充分的理由将他們組合在一起,因為他們都共同使用了“共同體”的概念。他們各自用不同的方式對自由主義和個人主義的社會理論進行批判,并且形成了一種基于認可共同體的現實和價值的哲學。
具體來說,這些哲學家拒斥以功利主義和基本權利為主要形式的傳統自由社會哲學,反對以這種哲學為基礎的有關個人和社會的論述。在傳統自由社會哲學中,個人被描繪成具有一種在其社會關系和社會角色之前就存在并且獨立于其社會關系和社會角色的屬性和身份;而社會則被想象成是這些個人的集合,每個人都被賦予了至高無上的個人權利,并各自追求他們自己認為的善。與之相對,主張共同體主義的哲學家指出,我們每個人在本質上都是社會人,我們身上所具有獨特的人類和道德特征都是社會和曆史的構成。我們的欲望和價值觀、推理和選擇的能力,以及我們作為人類行為體和道德個體的屬性和身份,都是在我們的社會關系和社會角色中形成的。
共同體主義哲學家的這些觀點對自由主義的哲學基礎作出了令人信服的批判,我将以此為出發點作進一步的延展與論述。我認為,這些觀點不是共同體主義哲學家所獨有的,事實上其他學派的哲學家也有這樣的觀點。與其他學派的哲學家相比,共同體主義哲學家真正的不同就在于,他們試圖從中發展出一種獨特的“共同體主義”倫理觀,這種倫理觀闡明了這樣一個共同體,那就是這個共同體要求個體發展成為令人滿意的、互相耦合的個體;而這種倫理觀在形式上表現為個體的道德規範。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這種倫理觀是怎麼産生出來的?這是一個很有争議的問題,尤其是在共同體主義者之間就存在分歧。對于這個問題,當代共同體主義者分成兩個明顯對立和相互矛盾的流派。我将對這兩個流派的觀點分别進行批判,當然這并不意味着我要拒斥共同體主義。相反,這麼做的目的是為了呈現一個對共同體主義更加一緻的、曆史的和批判性的理解。
二、傳統的共同體模式
與大多數學者傾向于将共同體主義者視為一個整體不同,我将共同體主義者劃分成兩個不同的流派。按照我的理解,共同體主義的第一個流派即傳統的共同體主義,這個流派以麥金太爾為主要代表。麥金太爾從這樣的一個前提出發:個體是具有社會性的,個體的意義和價值感來自一個共同的社會秩序。
在麥金太爾看來,傳統的、前現代的共同體,就像古希臘的城邦一樣,蘊含着人們共同的願景。在這樣的共同體中,每一個個體與其在社會結構和價值體系中的地位是分不開的。特别是,個體在社會中的地位不是由他自己選擇和決定的,而是随着他的出生而自然被決定的。個體始終是作為家庭、家族、部落、城市、國家中的一個成員而生活在這個世界。一旦離開了這些社會結構和框架,個體将不複存在。
但是我們看到,到了現代社會,這種個體和共同體的形式基本上消失了,在傳統社會中支配生活、界定個體身份的共同信仰和價值觀也已經喪失了。對此,麥金太爾指出,現代社會造就了一大批零散的、碎片化的個體,這些個體缺失了傳統社會中由社會原初賦予個體的社會屬性和價值理念。隻不過在傳統社會中,人們具有共同的願景和對善的共同理解,以及建立在此基礎之上的價值觀。而到了現代社會,人們不再有共同的願景,不再通過任何可能的方式來解決道德糾紛以達成共識。在這種情況下,現代社會已經解體為一個個獨立的個體,而每個個體都基于自身對善的理解,追求各自的、任意的、主觀的目标。
這就是現代社會自身的困境。麥金太爾認為,現代社會的道德理論如情感主義,以一種直白的、戲劇性的方式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點,并提出個體的價值觀具有主觀性和非理性偏好的特征。存在主義甚至認為,個體是孤立的、被抛棄的和被指責的,他們完全任由自己來創造價值觀。這些有關個體的描述正是自由主義哲學中“無約束”個體的具體表現。對此,麥金太爾指出,這些理論在某些方面是對的,但是它們不是所聲稱那樣是對普遍的、前現代社會的人性的描述,而是對處于現代社會中的現實的人的描述。
麥金太爾不僅用這樣的叙述方式來描述現代性,而且也用這種叙述方式來批判現代性。顯然,他的觀點是反現代的,但不是後現代的,而是前現代的。根據麥金太爾的論述,隻有在古希臘城邦或中世紀修道院的傳統公共生活以及亞裡士多德的“美德”概念中,才能為個體提供令人滿意的身份認同框架。但是,這種身份認同框架在現代社會已經幾乎消失殆盡,而且不可能再出現了。也就是說,對于自由主義的現代性狀況,沒有任何的補救措施。
三、框架的必然性
共同體主義的第二個流派所持的觀點與第一個流派完全不同,他們質疑以麥金太爾為主要代表的流派将傳統社會和現代社會進行對比的描述和方式。他們認為,這既片面地誇大了傳統社會的統一性,也片面地誇大了現代社會的分裂性。特别是,麥金太爾關于現代社會碎片化的論述,與他最原初的社會本體論不相一緻。
上面的這些觀點是由共同體主義第二個流派的代表人物泰勒和沃爾澤提出的。他們認為,現代社會的發展并沒有真正導緻所有共同道德框架的解體,而且它也不可能做到。泰勒指出,所有個體都與生俱來地擁有一個泰勒稱之為“強評價”的共同道德框架,這是我們作為人類行為體的組成部分,也是我們個體身份的組成部分。泰勒進一步指出,這些“強評價”的共同道德框架既不是也不可能是情感主義和存在主義所描述的純粹的個人主觀偏好。相反,它們是個體的組成部分,也是個體的自主選擇和擁有偏好的能力。
過去,對于生活在共同體中的個體來說,至少有很多東西都是不能被選擇的。個體無法拒絕它們,除非他在事實上否認自己的身份,并使自己反對自己。對此,泰勒指出,從這個意義上說,這種框架對于每個個體都是不可避免的,因為個體不可能離開這個框架而獨立存在。
因此,那種主張不受束縛的、主觀的、原子化的“無約束”個體的想法必然被拒斥,麥金太爾關于現代社會碎片化的描繪也必然被拒斥,因為這種描述其實隻不過是一種帶有批判性的和有争議性的颠倒。取而代之的是以泰勒和沃爾澤為代表的共同體主義流派,它呈現出一種關于個體身份的曆史叙述和對共同體主義的價值取向的獨特叙述。對此,我将依次進行說明。
四、現代個體的塑造
在對個體身份的曆史叙述方面,泰勒作了非常詳盡的闡述。他同意麥金太爾的觀點,即在現代社會中,有關自然秩序和等級制度的觀念在很大程度上已經消失了,個體身份也不再由其社會地位所決定。盡管如此,泰勒認為,現代社會絕不僅僅隻是帶來了純粹的和具有破壞性的支離破碎,我們完全可以通過創造新的、不同的、獨特的現代框架,并賦予其獨特的現代特征來實現對傳統框架的揚棄。現代個體和傳統個體在本質上是一樣的,他們不僅都是一定時期内特定的和獨特的曆史産物,而且都身處在一定的道德框架和社會角色中,并通過這些框架和角色而得以塑造和形成。
泰勒在《自我的根源》中詳細描述了這些框架、制度和實踐的發展過程,并着重闡述了這本書的副标題“現代個體的塑造”所指明的内容。他非常關注現代社會中嶄新的和獨特的元素,并将“日常生活”“内在性”和“表現主義”等作為塑造和形成現代個體的特别框架。與麥金太爾将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轉變描述成一個哲學“失敗”和道德“淪落”的過程不同,泰勒将現代個體視為特定的社會曆史結構的積極的和獨特的産物。在泰勒看來,現代個體一方面擺脫了舊的傳統依附,但另一方面也承擔了新的角色、新的身份和新的責任。在這個過程中,現代個體發展出了一種新的、更為自主的身份,即一種相對獨立于家庭和社會的身份。
但是,現代個體具有的這種曆史的和相對的自主性決不能與自由社會理論中絕對的、無保留的自主性相混淆。因為現代個體的自主性是作為特定社會條件的特定産物而發展起來的。借用馬克思的話來說,這仍然是“帶着脫胎痕迹”的起源,并由此而被形成和限制。即便是在最自由的社會中,家庭、性别、階級、種族和民族都是個體身份的組成部分。通常來說,事實上,正是這些内容構成了整個社會的命運,而個體的自主性隻是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發展。
盡管如此,這種部分的和相對的自主性是現代社會中個體真實和鮮明的特征。因為個體身份不再是一個簡單的社會給予;它必須被塑造和被創造。個體身份也因此成為現代個體的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在某種形式上與過去不同。
不難看出,個體的自主性既是現代個體的自我實現,同時又是其個體身份的問題來源。這些問題就是泰勒所說的“道德真實性”的問題。它們并不是麥金太爾和薩特以他們各自的方式所描述的普遍的人類關切,而是特定社會曆史條件下的産物。這些是“現代社會所特有的”,也是現代社會中的個體無法逃避的問題。
五、相對主義的問題
以麥金太爾為代表的共同體主義流派也存在一些問題。這一流派的叙述常常被認為會導緻一種相對主義的立場,而這種立場對道德來說是緻命的。因為他們的叙述似乎意味着傳統價值觀和現代價值觀是斷裂的和不同的,從而消除了人們可以在它們之間作出判斷的任何基礎。然而,看待這個問題其實還有另一種方式。就像泰勒所強調的那樣,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過渡不是一個純粹的損失過程。傳統社會關系的破壞是通過新的、不同的、更加多元化的社會關系的替代而發生的。同樣,現代社會中的個體一方面擺脫了舊的角色和舊的依附,但另一方面産生了新的角色和新的依附。麥金太爾隻看到現代社會的消極方面,而沒有看到其積極的方面。現代社會的積極方面表現在:個體的自主性得到增強,對家庭和其他關乎其社會地位的先天因素的依賴程度不斷減弱。
盡管沒有任何超曆史的觀點可以證明,現代社會的這些變化應當作為“收益”予以積極評價。然而總體來看,它們實際上受到了非常廣泛的關注和重視。盡管人們可能會在很多方面都對傳統價值觀的流失感到遺憾,但是很少有人願意回到傳統社會中生活,回到過去對個體有着各種限制的約束狀态。
泰勒認為,道德理論必須反映和依托具體的實踐,而不能僅僅從實踐中簡單抽象出來。隻有這樣,道德理論才能為人們所接受。
六、作為共同理解的共同體
以泰勒、沃爾澤為主要代表的共同體主義流派,對共同體的曆史描述與黑格爾和馬克思的思想存在明顯的聯系。與共同體主義的第一個流派相比,他們提供了一種更為讓人信服的關于理解現代個體的理論基礎。那麼,這些理論基礎産生了什麼樣的影響呢?
就像其他受到黑格爾傳統影響的學者一樣,當泰勒和沃爾澤試圖将他們的觀點解釋清楚時,他們的思想呈現出一種被稱為“舊黑格爾主義”的保守主義傾向。泰勒指出,那種認為現代社會是由多種不可調和的價值觀和框架組成的觀點是模糊和錯誤的。現代社會的真正問題不是沒有共同的理解和框架,而是由于受到自由主義和個人主義的普遍影響,這些共同的理解和框架在海德格爾的語境中被貶低、扭曲、壓制和覆蓋了。其結果就是,我們忽視和喪失了本來實際存在的共同的理解、框架和價值觀。
因此,要恢複共同體意識,就必須克服自由主義、個人主義社會的原子化和異化困境,重新建立個體的社會認同感,摒棄麥金太爾和自由主義社會哲學關于個體和共同體的理論圖景。我們必須闡明已經被忽視的共同的價值觀和框架,開展和進行泰勒所稱的“恢複工作”,以此來重建個體作為共同體成員的理解和聯系。
事實上,這些論述非常值得懷疑。毫無疑問,現代社會并不是絕對的分裂,作為共同體的個體成員,都有着某些共同的傳統、共同的語言、共同的曆史,也因此具有某些共同的理解。可以說,現代社會不是一個絕對的碎片化社會。個體通過最初給定而不是自己選擇的方式構成共同體,因而無法逃避共同體的總體框架。但是,在這樣一個總體框架中存在着根本性的差異和沖突,個體被最初給定的框架在現代社會中不複存在。因為個體所出生的家庭、社區、國家可能不再決定他們與生俱來、無法逃避的身份。現代社會比傳統社會更加零散、多元和分化,所涉及的共同理解也不再是那種可以找回的、具有特定價值或特定身份的理解。
當泰勒和沃爾澤試圖以共同的理解作為價值觀的基本觀點,實際上是将現代社會理想化為一個和諧的社會。因此,他們也就喪失了共同體主義哲學的批判力量。與沃爾澤的觀點類似,泰勒指出,個體的共同理解隻是“看不見”而已,其實是可以“找回”的。他們都認為,社會本來就很好,隻是我們的理解錯了。這是自由主義理論的問題,而不是自由社會本身的問題。我們隻需要接受構成我們身份的共同理解,并确認其所涉及的框架和價值,就可以找回一個令人滿意的身份。
不難發現,這是一種關于“我的立場及其義務”的“舊黑格爾主義”哲學的解釋。盡管泰勒和沃爾澤都不認可對他們的觀點作這樣的闡釋,但有時很難用任何其他方式解讀他們的觀點。對于個體與共同體政治生活的疏離,泰勒主張重新弘揚忠誠和愛國主義。但是,對于大多數人來說,傳統的家庭價值觀與他們個體身份存在着不可調和的矛盾。在現代社會中,分居、離婚等其他關系是很正常的現象。
同樣地,不計其數的人們感覺不到影響個體生活的共同體在政治進程中的重要作用。認為個體僅僅通過改變對現代社會的理解,就可以解決他們對共同體的困惑和錯誤想法是不合理的。
七、個體的形成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對于現代社會個體而言,個體身份和共同體都是其自身所必需的内容。我從共同體主義的觀點出發,認為個體是一種社會的産物。現代社會創造了一個相對獨立的自我,同時也創造了一個連貫一緻的個體身份認同的願景和具有現代形态的共同體的理念。因此,個體和共同體的價值觀是社會和曆史的産物;但這并不意味着像許多後現代主義者所認為的那樣,這些價值觀是不能選擇的價值觀,也不意味着它們是虛幻的和應該被拒斥的價值觀。
為了更好地澄清這一點,我認為有必要回顧和梳理個體的形成過程。我反複強調,個體不是憑空産生的,而是通過一個社會過程而産生出來的。比如,一個孩子出生在一個特定社會中的某個特定家庭,毫無疑問,他與生俱來地獲得并接受了其最初成長的家庭的理念和價值觀,這是一種簡單的給予。用麥金太爾的話來說,這種學習“就像學徒學習一樣”。但這并不是說,孩子是一個純粹的被動接受的存在,或者說這些理念和價值觀都是從外部強加給他的。事實上從一開始,孩子就參與了其自身的成長和教育的整個過程。
即便如此,在家庭中成長的孩子所接受的理念和價值觀不會很快就形成一個連貫和諧的統一體。就像弗洛伊德所指出的那樣,直系親屬之間充滿着矛盾和沖突,孩子在家庭中接受的理念和價值觀是一個複雜的矛盾統一體。同時,家庭也不是孩子的全部世界,他們生活在一個包括家庭在内的更廣闊的社會空間。随着孩子的生活空間和社會關系的不斷擴大,他所獲得的理念和價值觀必然會有更多的差異和分歧。
隻有在不正常的情況下,成長中的孩子才會完全拒絕這些新的和相互沖突的理念和價值觀,并将其視為外在的和外來的事物,而完全堅持其最初在家庭中獲得和接受的理念和價值觀。因此,來自更廣闊世界的理念和價值觀不可避免地沖擊着成長中的孩子,這導緻其成長過程中的價值觀與周圍世界的價值觀之間不斷發生沖突。因為在大多數情況下,孩子想要認同自己在家庭内和家庭外所扮演的角色,渴望參與學校和更廣泛的共同體,希望認同這些共同體所涉及的理念和價值觀。
就這樣,個體以其獨特的方式處在周圍世界所呈現的不同的和相互沖突的角色之中,他們有時會認同和接受一些角色,但有時也會反對和抵制一些角色。正是在這樣的過程中,個體才逐漸得以形成并不斷發展。盡管這些角色存在沖突,相互矛盾,但是處于成長發展中的個體——努力認同這些角色,并在它們之間形成自己的認同——被迫在它們所施加的相互沖突的矛盾中尋求解決辦法,逐漸發展出對它們進行反思的能力,并對它們行使一定程度的自覺選擇和自主權利。
埃德蒙•戈斯在其自傳《父與子》這本書中對這個過程作了富有啟發性的叙述。戈斯于20世紀中葉在一個嚴格的普利茅斯兄弟會家庭中長大。後來,他作為寄宿生每周被送到學校學習生活,在學習詩歌尤其是莎士比亞的作品之後,他開始質疑自己家庭的信仰和價值觀。他對“獨立”和“解放”的需求越來越大,以至于他最終感到有必要堅定自己的“個人主義”,并與父親、兄弟的家庭共同體徹底決裂。
不難看出,沖突和矛盾是這一過程的關鍵。沒有沖突和矛盾,我們将永遠隻不過是構成自身的角色的克隆。正是在沖突和不和諧的驅使之下,個體得以不斷超越自我,尋求一種新的統一形式,那就是自我認同。因此,現代生活中固有的沖突和分裂并不是麥金太爾所描繪的純粹的消極現象,它們是形成和發展個體身份的必要條件。但是,這并不是說這些沖突和不和諧是好的存在。它們是問題産生的根源,不能直接帶來幸福。它們隻是一種導緻個體尋求新的認同形式和新的統一形式的媒介和方式。
現代社會個體的形成既不是一個自動的過程,也不是一個容易的過程。羅納德•大衛•萊因對其中的一些問題表現出極大的同情心和洞察力。在《分裂的自我》的這本書中,他呈現了一些極具代表性的案例,案例中的人在不同程度上不認同他們所處的周圍世界的角色,但他們又找不到滿意的替代方案,因此他們開始以構建不同身份的方式來尋求解決問題的辦法。與年輕的戈斯不同,沒有莎士比亞為他們指明出路。他們在内心中分離自己,遠離他們的社會角色和社會關系,隔離他們所獲得的理念和價值觀。于是,他們開始體驗自我,一方面分裂成一個獨立的、内在的“真實”自我,另一方面又分裂成一個順從的、外在的“虛假”自我。
事實上,某種程度的超然和分裂是日常生活中的正常現象,有時确實也是有必要的一部分,但這種現象通常隻是對某些特定情況的臨時反應。然而,如果得不到好的控制和處理,它可能會變得更加廣泛和系統。然後,自我以分裂的方式,在不同程度上分裂成一個内在的“真實”自我和一個外在的“虛假”自我,或一系列零碎的“虛假”自我。這種分裂越極端,就越有可能導緻一場與泰勒所描述的自我身份的認同危機。泰勒試圖将自己從所有社會框架的角色中分離出來。因為在這種情況下,“真實”自我即個體認同的自我,通常是沒有實體的。這種自我“是作為一個精神實體來體驗的,個體行為不是自我的真實表達,而自我也感覺不到參與‘虛假’自我的行為。在這種情況下,個體行為會越來越虛假和徒勞”。
簡而言之,那種試圖通過把自我從外在的角色和關系中分離出來,進而形成一種自我認同的身份的嘗試是不能令人滿意的。因為個體在本質上是具有社會性的,與其說這種通過所謂超然所形成的内在的、“真實”的自我是“虛假”的自我,不如說是自我在精神世界的真理化。它越是與真實和外在的附屬物分離和隔絕,就越是被揭示出與它所拒斥的“虛假”自我一樣空虛和虛假。正确的理解是:隻有将這樣的分裂最小化,自我被客觀地和主觀地實現,一個令人滿意的個體身份才能得以形成。正如萊因的案例所表明的那樣,我們不能通過脫離自身所處的社會角色和社會關系來形成一個令人滿意的身份。
八、結語
共同體主義兩個流派的相同問題是,他們都沒有看到個體是社會的産物。個體在本質上是社會性的,個體的身份認同、共同體的理念和價值觀都是曆史創造的。但是,我所讨論的共同體主義的兩個流派都沒有充分說明這些觀點。共同體的建立,既不可能像麥金太爾所認為的那樣,可以通過回歸過去的傳統社會來實現;也不可能像泰勒和沃爾澤所主張的那樣,通過改變個體理解共同體的方式來獲得。相反,共同體必須被解釋為,個體基于自身的社會角色和社會關系認同和接受的統一框架和共同理解。個體必須意識到并且承認自我是現代社會相對自主的現實存在,需要尋求一種新的共同生活形式來建立共同體,并使自身在共同體中得以進一步發展和實現。
作者簡介:肖恩•塞耶斯,英國肯特大學哲學系榮休教授、beat365官方网站客座教授。
譯者簡介:易佳樂,法學博士,beat365官方网站博士後。
文章來源:《國外社會科學前沿》2021年第5期。